周六一早,周赦收拾好行李,准备回家。

  家离学校不远,用不着携带太多物品,脏衣服靠自己解决了,塞进行李箱的几乎全是开学带来了用不上的东西。

  周六回家的人不少,宿舍楼下停了好些辆接人的轿车,档次高低不一。周赦在宿管值班室登记完离校,拖着金属灰的箱子走到台阶前,头发花白的西装管家恭敬上前,“少爷,我来吧。”

  周赦不大高兴的样子,丢下箱子给他,坐进轿车后座。

  后座上还有一人,穿着米色针织的毛衣背心,膝盖上铺开书,“今天也是心情不好的一天,少爷?”

  周赦摆着冷脸,没理会他的打算。

  不管心情好还是不好,周赦脸上其实都没太多表情,大约是受家里那位管教严苛的父亲影响,对于夏町来说,早已见怪不怪。

  随母亲一起来到周家,距今已有三年,可对一个重组家庭来说,三年时间,实在显得可怜。

  周赦大概从来没有把他当成哥哥,尽管他努力把周赦当成弟弟。

  他合拢书本,温和道:“听说你去美术社面试了,不错啊,原本打算拉你一起去咖啡厅做义工的,那里收养的猫很有意思。”

  周赦诧异地拢拢眉毛,“义工?”

  “对啊。”夏町淡笑着道,“学校的咖啡厅,叫SO,就在图书馆下边,可以学习如何泡咖啡,工资自动计算成猫咪的饭钱,有空过来坐,尝尝我的手艺。”

  周赦没有接话。不管如何介怀夏町被许嘉音喜欢这件事,他不得不承认,夏町这样的男生,这样温柔绅士的Alpha,招人喜欢无可厚非。

  而且,夏町还有异常优越的家境,他的亲生母亲,也就是周赦的继母,是知名富豪夏家的大小姐,据说他的生父早死,夏小姐留在娘家把他养大,他才是正儿八经锦衣玉食的富家少爷。

  这样一个没吃过苦的小少爷,居然肯主动去咖啡厅做义工,如果他是Omega,也很难不把夏町视作一见倾心的理想男神。

  而他自己,出生在冷冰冰的军官家庭,生下他的Omega据说是破例提拔的优秀特务,执行任务中遭出卖而牺牲,当时军衔中校级别的父亲一心复仇,把他丢给性格古板的管教,亲自深入敌营,好几年见不到人影。直到现在,听说也没能处决害死母亲的叛徒,不过父亲因此一路高升,如今已是非常有头有脸的人物。

  那个男人,理智地搁置了寻仇一事,把希望寄托到儿子身上,一心想把周赦培养成母亲那样优秀的军人,给他请来退役将官做教练,同龄人流行写情书的时候,他在绑着沙袋负重跑。

  越是压迫,他越沉默寡言,初一那年,他已学会不对任何人吐露心事。

  这样的夏町,和这样的他,尤其现在,他连腺体都坏死了,他还有什么资格嫉妒夏町被许嘉音喜欢?

  只是无论如何,周赦心里不爽。

  他把头扭朝车窗,“有机会再说。”

  夏町无奈笑了笑,“好。”

  两小时后,家到了。

  三层高洋楼,建筑设计还是上世纪流行的风格,外墙留着几道风雨侵蚀出的灰黑痕迹,花园里的月季却放得格外生机,一丛蛋糕黄,两簇雪山白,大朵压小朵。身穿白色围裙的佣人穿过花丛,到门外来接行李。

  后备箱打开,大部分东西属于夏町,佣人拖出来一包长条形的东西,裹在不透明礼物袋里。

  夏町走过去说:“等一下,这个是送给阿赦的。”

  闻声,周赦回头,“送我?为什么?”

  夏町把那东西拖出来,举在自己身前——那东西很高,几乎到他肩膀。

  他从礼物后面探出脑袋,“为了哄你开心啊,别生气了,嘉音学长那件事,不是故意瞒着你的。”

  这件事过去了好几天,周赦虽然还在生气,但气的终归不是夏町——怎么怪也不能怪到夏町头上去,没想到夏町郑重其事地说出来,还买了礼物。

  周赦冷道:“想多了,你和许嘉音怎样,关我什么事?”

  夏町不戳破他,把礼物塞过来,“打开看看,喜不喜欢,花了好大功夫才弄到的。”

  到底什么东西,能花夏町的好大功夫?周赦起了好奇心,接到手上来,重量十分轻,摸着像个,抱枕?

  包装纸撕拉打开,一米多长的抱枕,印着等身等比的许嘉音。

  夏町开心地说:“合你心意吧,冬天快到了,可以用来暖床~”

  周赦望着印在抱枕上的许嘉音的笑脸,潮红从面颊蔓延到耳根。

  学、学长的……抱枕?

  用来暖床?

  而且这发型是,中学时期的学长……

  老管家慈祥地夸赞:“真是个漂亮的女孩,是二少爷喜欢的明星吗?”

  周赦整个人快要着火。

  “他不是女孩!”也不是什么明星!

  再说,许嘉音哪里像女孩了!

  “哎哟,我看错了。”老管家连忙道歉,“这孩子太漂亮了,比女孩还漂亮,二少爷眼光真好。”

  周赦不吃他的马屁,直瞪向夏町,“谁让你买的?”

  夏町无辜微笑,“我自己啊,你不喜欢的话,可以还给我。”

  “还给你之后呢?”

  “拿去扔了……”

  周赦把包装纸盖回去,并狠狠地瞪他一眼:

  “用不着你扔!”

  说罢,小心翼翼地抱起来,闷声不响往楼上去了。

  夏町和管家在后边偷笑,两个女佣人也跟着笑起来。

  “大少爷对二少爷真好。”

  “是啊,二少爷的性格比我们刚来时开朗多了,这样下去,太太也能放心了。”

  声音没能传到周赦耳里,他的听觉视觉全被怀里的抱枕蒙蔽,回到自己房间,他反手锁门,谨慎仔细地把抱枕摆到床上,拆掉全部包装。

  这下他脸更红——抱枕上印着身穿高中校服的许嘉音,散下来到肩膀的长发用黑发圈绑成丸子,松松垮垮地垂在后脑。

  真人比例的抱枕视觉冲击实在太强,这和许嘉音本人躺在他床上有什么区别?

  无所适从地站了会儿,周赦坐回床边,把抱枕严严实实塞了回去,关进黑漆漆的衣柜。

  这下好了……他松了口气。

  用学长的等身抱枕暖床,抱着学长的等身抱枕睡觉,在学长的等身抱枕上醒来,让学长的等身抱枕看着他运动学习……周赦揉揉胀热的脑袋,私自收藏学长的抱枕已经触犯天条,再用抱枕做别的猥琐的事情,对学长太不礼貌了,坚决不能做。

  不能做!绝对不能!死也不能!

  简单地用了午饭,周赦回房间午觉,醒来时,阳光斜照上窗户,复古的草绿色窗帘变得透明发光,风往里头灌,吹鼓窗帘的肚子,缀在窗帘脚的绿色小绒球上上下下地跳。

  太阳把卧室烤得闷热,周赦半张脸压着抱枕,抱枕前半截被双臂紧紧抱住,后半截夹在腿间,由于太用力,差点折成两半。

  下巴底下湿乎乎一片汗,额头也是,他把抱枕推开,拿手背去拭,后知后觉发觉,裤裆里也湿了。

  周赦用手背盖住因饿狠了而发射凶光的眼,喉结艰难往下咽了咽,两边耳根还在因羞赧而通红。

  稍缓了半分钟左右,他爬起身,打开冰箱找出冰镇的苏打水,仰头咕咕咕喝下肚。

  空瓶掉去地上,周赦按住沾满汗渍的额头,深深吸气。

  收拾衣物路过的女佣看见了他,惊奇出声:“二少爷,你醒了,太太回来好一会儿了,在茶厅等你。”

  周赦这才打住思绪,回到卫生间清洗了一番,换上干净衣服去见继母。

  夏町的亲生妈妈夏琬画,如今周家的太太,样貌还十分年轻,气质端庄贤淑。

  他确定父亲始终深爱着不在人世的Omega妈妈,听说周太太也深爱着不在人世的夏町的亲生父亲,两人都未打算再婚,独自抚养孩子十多年,却因为政治利益奇妙地结成夫妇。

  他们之间有没有爱情,周赦不曾知晓,不过他们打心底善待对方的孩子,这让他破天荒感受到几分柔软的母爱,算是弥补童年缺憾。

  她与夏町坐在花园里泡红茶,老远冲周赦招手,温柔微笑与夏町如出一辙,“阿赦醒啦,我带了甜点回来,快过来尝尝。”

  夏琬画酷爱甜点,怎么吃也不胖。

  周赦说了谢谢,坐到佣人准备好的椅子上,夏琬画热络地问起:“在大学里感觉怎么样,还适应吧?”

  周赦乖乖咬着并不喜欢的甜脆饼干,“适应。”

  “是么,课外活动应该很多吧,听说你和你哥一起参加球赛了,打得特别好。”

  “……”

  夏琬画认得周赦的性格,笑容越发和蔼,“你们是不是没被分到一间宿舍,要不要让学校领导给你们调一下……”

  周赦一惊,摇头,“不用!”

  夏琬画笑望着,“这样你哥方便照顾你,你爸爸也能放心。”

  稀松平常的一句话,让周赦脸色猛地变差。

  他放下了咬掉一半的饼干,嗓音冷丝丝地飘出来:“他让你这么跟我说的?非要让夏町看着我才能放心是么,因为我是个暴力狂?”

  夏琬画脸色发白,“不、不是,阿赦,你想哪里去了?阿姨是怕你不会照顾自己,算了算了,怪阿姨不会说话,来,喝茶。”

  周赦皱着眉毛,接下送到眼前的红茶。

  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变得这么敏感了?

  似乎自从高二那年打架,从重症房醒来,看见父亲震惊失望的脸,他就一点一点变成这样了。

  他低头喝茶,茶杯里倒映出阴沉的脸。

  短暂尴尬的沉静,夏琬画重新找到话题,比先前更加温柔地开口:“阿赦,明天让你哥陪你去医院,好吗?”

  周赦闷闷地说:“我自己去。”

  夏琬画不敢强求,“那我让管家送你,晚上和我们一起去看电影,别闷在家里锻炼,医生说了,你现在的身体,不能过度运动的,适当就好。”

  周赦闷闷点头,算是同意。

  夏琬画欣慰地笑了,“好孩子,不用难过,分化期间受那么重的伤,只是影响到性腺发育,算很幸运了,凡事都要往好处想,好不好?”

  周赦愣了愣,眼睛如山头的太阳,落寞地西沉下去。

  他已经19岁了,分化期最晚18岁,那次之后,他再未出现过分化的征兆,医院方面更是多次给出放弃治疗的建议。

  基本上,他差不多已经接受余生都做Beta的打算,他的父亲一心期望他能进入某局为国效力,据说这也是母亲的意愿,而选拔条件中有项即便如今的父亲也无法更改的硬性标准——性别必须为男性alpha。他永远记得病房外父亲不愿接受的眼神。

  他失去了父母给予的最珍贵的某样东西,失去的原因竟是最低级的高中生斗殴,他挑起的事端,事后负全责。

  莱洋私高校规严格,要不因为他是周震深的儿子,早被开除了。

  他握紧双手,平静地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