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除了便利店,还有一个茶吧,江来在便利店买了面包,拎着袋子走到茶吧,给江棠承点了杯热可可,想了想,又要了一杯红茶。

  等他端着两杯饮料回去,才发现江棠承身边的人变成了顾泽肖。

  “师兄?”

  江来惊讶一瞬,几乎下意识地,目光搜寻另一个人,就听顾泽肖说:“找秦先生?他刚才接了个电话,应该在那边。”

  江来这才把视线放在顾泽肖身上:“你认得他?”

  “我一个不关注娱乐圈的人都知道他是谁,毕竟他很出名。”顾泽肖说,顿了顿,“没想到你说的那个朋友就是他。”

  江棠承美滋滋地喝了一口热可可,见江来手里还端着个杯子,好奇问:“爸爸,那里面是什么?”

  江来说:“红茶。”

  顾泽肖眉梢微微挑了一下。

  “哦。”江棠承对红茶没兴趣,高举杯子对江来说,“爸爸也喝。”

  “爸爸不喝。”江来看着顾泽肖问,“师兄,你吃饭了吗?”

  顾泽肖一身正式西装,在研讨会现场接到江来电话后便马不停蹄赶来,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自然还没吃饭。

  他知道江来不喝茶,而从江来刚才见到他时的惊讶表情看,这一杯喝的显然也不是为他准备。

  顾泽肖说:“我吃过了。”

  江来在江棠承另一侧坐下,看着小孩从塑料袋里拿出一个香橙味的面包,接着问:“怎么没听你提起要来这附近出差?”

  “短差。”顾泽肖说,“两天而已,原本明天就要回去,也就没跟你说。”

  江棠承撕开包装袋咬下一大口面包,脸颊随咀嚼的动作鼓起,像动画片里可爱的小仓鼠。胳膊上的红疹虽然还没消退,但已经不像刚才那么严重了。

  江棠承仰脸对江来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小孩总是容易满足,一杯热可可,一块香橙面包,有爸爸陪在身边,加起来便是十全十的美满。

  顾泽肖被这一幕触动,目光温柔:“我刚才看了一下,崽崽反应不算严重。”

  江来低低嗯了一声,抚摸小孩柔软的头发,抬眼望向走廊尽头。

  一个电话打这么久还没回来,秦郁上该不会有什么事吧。

  江来对顾泽肖说:“师兄,我去看一下。”

  顾泽肖微顿:“好。”

  江来起身,刚走到拐弯处就看到了迎面而来的秦郁上。

  秦郁上的确接了个电话,是刘制片打来。为保证剧集的专业性,《分秒》剧组聘请了一名资历很深的医疗专家全程跟组。谁知专家家中突遭急事,需要请假。

  刘制片来请示秦郁上怎么办。

  当初接任导演时秦郁上便声明,他只管拍摄,拍摄之外的事概不过问。但刘制片在电话里语气期期艾艾,仿佛天都要塌了。

  秦郁上只好捏着眉心回答:“让他推荐一个,在他离开这段时间先顶替他。”

  “已经去找了。”刘制片说,“张专家电话打了一圈,但这不是事出突然怕找不到人吗。”

  说这句话时,刘制片不可避免展开联想,万一找不到顶替的人,剧组的戏就拍不下去,又得停工,停工一天得耽误多少事多花多少钱,经费本来就紧张,他怎么跟资方解释?

  这么一想,刘制片要晕。

  秦郁上沉吟片刻:“那就调整拍摄顺序,把不需要专家审核的内容提上来先拍。”

  刘制片醍醐灌顶:“是啊!”

  这么简单,他怎么没想到?

  挂电话前,秦郁上说:“不管他推荐的是谁,我只有一个条件,那就是一定要足够专业。”

  刘制片忙说:“是是,那必须的。”

  挂了线,秦郁上握着手机在窗户前站了一会。影视基地里多是酒店商铺,真正的居民不多,入夜后,整面落地玻璃外只有寥落的灯火。

  玻璃映出他一张帅气的脸,轮廓分明,眉眼尤其锋利。一想到顾泽肖出现后江棠承明显的依赖,秦郁上眼神又沉了几分。

  他不想承认,在小孩挣脱他手心的那一刹那,他感到前所未有的郁闷。

  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共情能力太强,秦郁上莫名其妙觉得自己胳膊也有些痒,便去洗手间冲了一下。

  凉水滚过皮肤,那股灼热感才消退了些。他正要往回走,迎面碰上江来。

  江来看着秦郁上手臂上未干的水迹,猜到他大约去了卫生间。视线下移,秦郁上衣服下摆沾着灰色的泥和几根白色猫毛,大概是抱江棠承的时候蹭上去的,在黑T恤上分外显眼。

  去了趟卫生间也没擦么?江来心想,秦郁上看起来不像那么不讲究的人。

  他不动声色问:“是剧组有事吗?”

  秦郁上嗯了声:“不是急事,已经处理了。”

  江来把手中杯子递过去,秦郁上问:“什么?”

  “红茶。”江来顿了顿,“你嗓子听起来有些哑。”

  在片场说了一天话,收工后没休息直奔医院,刚才又应付了刘制片,秦郁上嗓子何止是哑,简直就快冒火了。

  他如久旱逢甘霖,接过后猛灌几口,凌厉的喉结在脖颈间不停滑动。

  江来移开视线。

  虽然茶味淡到几乎没有,但秦郁上却觉得畅快,下巴往顾泽肖的方向点了点,意思很明显——这人是谁。

  江来说:“以前读书时跟我一个导师,算是我师兄。”

  算是?

  那不就约等于不是。

  秦郁上面色稍霁,装作漫不经心地说:“我看崽崽好像跟他很熟。”

  江来本不想多谈,闻言只好说:“崽崽从小生病就是找他。”

  难怪小孩和他那么亲近。秦郁上又喝了一口茶,红茶竟品出一丝酸味。

  时间接近八点,江来对于麻烦秦郁上很不好意思:“今天谢谢。”

  秦郁上猜测,江来下一句要么是“你先回去吧”,要么是“我改天再感谢你”。无论哪句他都不想听,干脆先声夺人:“我晚饭呢?”

  江来愣了愣,不待回答,秦郁上已经越过他往江棠承走去。

  江棠承刚才翻塑料袋,发现江来给他买了两袋香橙味的面包,他只吃一袋,见到秦郁上立刻说:“叔叔,我给你留了面包,橙子味的,我最喜欢吃。”

  秦郁上的心情这才算好些,原以为小没良心看到别人就把他忘了。他又一转念,这个姓顾的从小照顾崽崽,而他跟江棠承认识不过几天,也就给小孩画过几幅画,小孩跟他不亲是难免的。

  秦郁上坐在江棠承身侧嚼着面包,瞥一眼被顾泽肖叠放在一旁的风衣:“顾医生怕冷?”

  顾泽肖起初不明白,低头看去,才笑道:“我倒是不冷,就是怕崽崽这种情况要输液,特意带来给他盖。”

  秦郁上嘴里那口面包顿时堵在喉咙口,不上不下,噎得他难受。他就着口茶咽下,说:“那劳你费心了,我车上枕头毯子齐全,不会让崽崽冻着。”

  江棠承被两个成年男人夹在中间,只听左边一声“崽崽”,右边一声“崽崽”,小脑袋随声音转来转去,某个时刻忽然仰起头。

  哇塞,怎么头顶噼里啪啦像放闪电,吓得他赶紧缩脖子。

  听到秦郁上的话,顾泽肖只笑了笑,看了眼时间,起身对江来说:“崽崽过敏测试结果应该出来了,我去取吧。”

  顾泽肖去护士站,再回来时手里多了张化验单,江来快走几步迎上去。

  “我原本还担心崽崽会不会是对花粉过敏,这下可以排除了。”顾泽肖说,“罪魁祸首就是那只猫。”

  江来叹气:“不是一只,是三只。”

  “是吗?”顾泽肖惊讶。

  回忆当时场景,江来不禁莞尔:“骗我说要去看花,实际暗度陈仓去看猫。”

  顾泽肖也笑了:“崽崽之前太乖了,小孩子淘气一点没什么不好。”

  江来看了眼化验单,询问顾泽肖意见。顾泽肖说:“崽崽虽然手臂还红着,但远离过敏原症状已经减轻。他刚打了狂犬疫苗,尽量不要再输液,首选吃药吧。”

  江来也是同样观点。

  这副场景落在秦郁上眼中就变了味儿,江来和“算是师兄”的人凑在一起,说不到两句就会心一笑。

  秦郁上把头转过去,又转回来,两眼直勾勾地看着,直到手臂被轻轻撞了一下。

  他回头,对上江棠承睁大的眼睛。江棠承问:“叔叔,你胳膊怎么也红啦?”

  秦郁上低头看去,发现手臂已然红了一片,泛起密密麻麻的痒意。

  江棠承相当聪明,现学现卖:“你是不是也过敏啊?”

  不止是芒果,秦郁上也对猫过敏,从小便对那种毛绒生物敬而远之,大概是抱江棠承的时候不小心蹭到了猫毛,没想到这样也能中招。

  刚才就隐有猜测,现在差不多证实,秦郁上轻描淡写地说:“没事。”

  “怎么没事啊。”江棠承紧张起来,不待秦郁上阻止就大喊,“叔叔也过敏了!”

  江来正准备拿上检查结果去找医生,闻言脚步一顿,调转方向朝这边走来,一眼就看到秦郁上那两条和江棠承成了同款的胳膊。

  猫毛还沾在秦郁上身上,江来几乎立刻猜出前因后果。秦郁上一个成年人,不可能不知道自己对猫过敏,只不过忍耐力强,即便不舒服也没有表现出来。

  “你也对猫过敏?”

  “刚才为什么不说?”

  “你知道自己过敏还抱江棠承?”

  江棠承莫名其妙被点名,本能地往秦郁上身边靠,爸爸好凶啊。

  秦郁上顺势揽住小孩肩膀,崽崽不怕。

  一大一小并排坐在长椅上,同时抬起头看向江来,动作整齐划一,连神态都极其相似,江来一下子愣住了。

  有那么好几秒,他脑海中一片空白,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然而太快了,并没有被他抓住。

  面对江棠承控诉的眼神,江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像对小孩道歉一样对秦郁上说:“抱歉,是我语气不好。”

  向来在片场训人的人此刻成了挨训的对象,秦郁上却丝毫没有感到不悦,反而体会到被在乎的满足。

  “没事。”秦郁上还是那句话。

  这两个字说服不了江棠承,自然也说服不了江来。江来说:“过敏不是小事,还是让医生看一下。”

  顾泽肖就是医生,秦郁上可不想让他看,又去单独挂号,江来陪他一起进诊室。

  诊室斜对面的椅子上,顾泽肖透过半敞的门望着里面的两个人。

  其实刚才他没有对江来说实话,他见过秦郁上,在工作的医院,秦郁上就是那天江棠承发烧输液时突然推门进来的男人。

  再见面时,顾泽肖一眼认出。

  但从秦郁上的反应看,对方显然不记得他是谁。

  顾泽肖犹自出神,一旁的江棠承看了他好半天没反应,好奇问道:“顾叔叔,你在看什么?”

  顾泽肖转过头,忍不住问出埋在心里的问题:“崽崽,那个叔叔和你爸爸关系很好吗?”

  这题有点超纲了,江棠承摇头:“我不知道。”

  顾泽肖又问:“那你喜欢他吗?”

  起初因为三次叫“爸爸”的乌龙,江棠承有些抵触秦郁上,但后来秦郁上给他讲填字游戏,给他画画,还有他们之间种种相似之处,每一件都叫他觉得亲切。

  刚才秦郁上抱着他进医院,他埋首在对方怀里,听见宽厚的胸膛下咚咚的心跳,觉得很有安全感。

  这种感觉和钱司壮、钱母甚至江来给他的感觉都不太一样。

  具体什么样江棠承说不上来,但他知道他并不讨厌秦郁上,不讨厌不就是喜欢喽。

  江棠承点头,悬空的双腿前后晃了晃:“喜欢。”

  顾泽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嗓音在发哑:“为什么喜欢?”

  说完他便闭上嘴,咽下未出口的一句——你爸爸也喜欢吗?

  江棠承掰手指:“他给我画画,不嫌我脏抱我,跟我一样不吃芒果,不招蚊子,现在还跟我一样不能摸猫猫。”

  童言无忌,听在顾泽肖耳中却犹如惊雷,他猛地朝诊室里面望去。

  怎么可能?

  诊室里,医生看过江棠承的化验结果,也认为吃药即可不必输液,而秦郁上没有直接接触猫,且成年人免疫力更强,也不必输液。

  医生敲击键盘,开了两种抗过敏药,内服外敷,成人版给秦郁上,儿童版给江棠承。

  从诊室出来,江来说:“我去取药。”

  秦郁上本想揽下这个活,对上江来“病号没有发言权”的眼神后,到嘴边的话又咽回去。

  他目送江来走远,站在距离长椅几步之外,顾泽肖却主动走过来。

  “秦先生,感觉怎么样?”

  顾泽肖猜得没错,医院那次见面后,秦郁上已然忘记他是谁。现在的顾泽肖在他眼里是江来口中的师兄,江棠承一见到就奔过去要抱抱的顾叔叔,是让他不爽的人。

  对于让他不爽的人,秦郁上一向没什么好脸色,冷淡地说:“没事。”

  顾泽肖仿佛没看出他的抵触,接着问:“秦先生是有家族过敏史吗?”

  秦霆焕的确也对芒果过敏,秦郁上有个姑姑常年居住国外,听说对坚果过敏,小时候差点因为误食一粒花生送命,秦家再往上一辈他便不清楚了。

  但秦郁上并不想告诉顾泽肖,表情依旧冷淡:“为什么这么问?”

  顾泽肖笑道:“职业病,见着就想问两句,如果冒犯别介意。”

  恰好这时,江来提了药回来,顾泽肖便止住话头。

  江来说:“走吧。”

  不用呆在医院,江棠承最高兴,张开双臂伸手要抱抱,江来手里拎着东西,正好给了秦郁上机会。

  他上前两步,一把将江棠承抱起,还在空中做了个荡秋千的姿势。

  小孩的笑声回荡在前方,顾泽肖和江来落后两步跟在后面。

  顾泽肖单手搭着风衣,表情略显沉重,快走到门口时他忽然问:“你失忆的事,都想起来了吗?”

  江来摇头:“还没有。”

  顾泽肖追问:“一点都没有?”

  “没有。”江来顿了顿,“或许永远也想不起来了。”

  顾泽肖不再说话,沉默着走出医院大楼。

  来时差不多满员的停车场此刻空旷安静,两辆车相隔几个车位,安静地矗立在夜色里。

  顾泽肖知道今晚轮不到他送江来父子回去,便主动说:“明天还有半天的会,我就先走了。”

  “师兄。”江来叫住他,“今天谢谢。”

  顾泽肖摆手示意不用,扫了眼秦郁上的车牌后便上车,随即发动驶离医院。

  秦郁上先把江棠承抱上后座,又绕过车尾拉开另一侧车门,对江来说:“上车吧。”

  奔驰车灯闪烁两下,随着一声轰鸣疾驰而出。

  医院门前的街角,顾泽肖踩下刹车,停在路边。

  他熄了火,仪表盘灭了,车内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一分钟后,一辆奔驰SUV刹停在路口等红灯,顾泽肖侧头看去,红色尾灯映在他漆黑的瞳孔里。

  红灯倒计时结束,奔驰重新启动,很快消失在视线之外。

  顾泽肖收回目光,静坐良久,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张主任,对,我是顾泽肖,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您。您之前跟我提过有个拍摄医疗剧的剧组需要找专家跟组的事。”

  说到这里,顾泽肖停顿一下,才缓缓道:“我考虑了一下,觉得可以试试。”

  那头似乎在说什么“青年才俊”“实在是大材小用”“你这么忙”之类。

  顾泽肖耐心听着,车外昏暗的灯光映出他冷漠的脸,全然不见往日的温和。

  “我恰好有段假,就当多一种体验。”末了他一顿,“或许也是好事。”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