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音落地,厨房这一方空间霎时安静,空气仿若凝固。

  江来维持着手被迫高举的姿势,一惯带笑的脸上变得惊疑不定。

  秦郁上迟钝两秒,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额角青筋一跳,无声骂了句操。

  睡他妈睡,闻绍这厮真心有毒。

  多年锤炼的演技也弥补不了这句孟浪之语带来的冲击,秦郁上耳根发红,那张英俊沉稳的脸上难得现出一丝可以称之为慌乱的情绪:“我是说那个……你房间沙发不错,能不能再借我睡一晚?”

  江来似乎也才回过神,猛然抽回手,不自在地揉了揉手腕。秦郁上刚才那句问话的主语分明是“我们”,不过他没有指出,反而问:“你房间的沙发不也是这样的吗?”

  秦郁上顿了顿:“感觉不一样,你这儿的睡得舒服。”

  江来感到无话可说:“……行吧,你高兴就好。”

  两人视线交错一秒又各怀心思地飞快错开,气氛也再度短暂凝固。江来望着水池边堆叠的碗筷,强迫症发作,或者单纯想找点事做以驱散莫名其妙尴尬的氛围。

  他将碗碟分门别类收进柜子,视线落在秦郁上手中那个干净得不能再干净的盘子上:“洗好了吗,洗好了我收起来。”

  秦郁上又象征性擦了两下,递过去:“好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客厅。客厅里茶几边,江棠承正半跪在地毯上,面前摆着秦郁上画的几张分镜图。

  秦郁上在他身后坐下,清了清嗓子,总觉得必须要说点什么,于是又给江棠承上起课。

  “拍戏的话分文字剧本和分镜剧本,文字剧本更多是给演员看的,而分镜剧本又称为导演剧本。”

  “作为导演,在拍摄前要在脑海中构思出整个画面,每场戏背景什么样,哪些人物出镜,用远景中景还是近景拍摄,脑子里有东西再画出来,这样其他人能更直观地了解你的想法。”

  江棠承听得一愣一愣,扭身看看秦郁上,又看看面前摊开的几张纸:“这都是你画的吗?”

  “当然了。”秦郁上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一声,余光不自觉瞥向江来,“我画过的分镜图摞起来跟你差不多高。”

  “这么厉害吗?”江棠承不由睁大眼,看着秦郁上画中栩栩如生的人物和场景,又觉得有些泄气,“可我不会画怎么办啊。”

  秦郁上道:“画分镜是其次,最重要的还是要心中有数,不会画哪怕你拿q版小人代替也可以,只要能传达出你想表达的场面就行。”

  江棠承漂亮文秀的眉头纠结出一个小疙瘩,秦郁上鼓励道:“你先试试,现在就在脑海中构思一个场景。”

  “现在吗?”江棠承黑葡萄似的眼珠转了转,视线忽然定格在江来身上,过了几秒又转向秦郁上,如此几个来回,看得两个大人都有些莫名,就听他咯咯笑着说:“我想好了!”

  “好。”秦郁上引导他,“场景想好了,有人物吗?”

  江棠承重重点头:“有!”

  秦郁上继续说:“有了画面有了人物,接下来就该思考如何呈现,从正面、侧面还是背面,镜头要近的还是远的,是把人物半身还是全身框进去。”

  江棠承若有所思地点着头,拿过一支铅笔和一张白纸,开始画起来。

  客厅一时静谧无声,但又仿佛有什么在秦郁上心田缓缓流淌。他和江棠承占据沙发一头,江来坐在另一头。

  房间里所有的灯都开了,沙发背后还立着一展落地灯,灯光均匀地洒满这一方空间。

  再往后便是落地玻璃,窗帘没拉,回头便能望见辽远的夜空和闪亮的繁星。

  秦郁上不由想起和江来一起看星星的那个晚上,想起江来的手指如何在虚空中灵巧地勾勒出那个璀璨的三角形。

  而现在,江来坐在同他相隔一个座位的距离,微微垂着头,脖颈弯出优美的弧度,修长的手指翻过搁在膝头的一页剧本。

  江来在剧里的戏份接近尾声,除去在摄影棚里拍摄的几场,还有几场要去附近一处水库取景。

  在剧中,盛宁因为冲进酒会并当众指责宋岚,让宋岚差不多快谈好的企业资助泡汤,回到科室后宋岚大发雷霆,让盛宁要么道歉要么滚蛋。

  盛宁对那位病人的死耿耿于怀,本打算直接辞职,最后副院长出面调停,让他暂时休假。

  最后一场戏便是盛宁回到乡下老家,遭遇在水库中游泳却不慎溺水的两个孩子,他将人救上岸,自己却不慎抽筋陷入污泥中,再也没能上来。

  秦郁上对剧本烂熟于心,瞄一眼就知道江来在看哪一场戏,随即又想起江来不会游泳,问道:“真的不用我教你游泳吗?”

  江来搁下剧本,缓缓转头:“严格来说我会一点。”

  秦郁上问:“会什么?”

  江来道:“狗刨。”

  他顶着一张漂亮至极的脸一本正经说这种话,秦郁上不知怎地噗嗤一声笑了:“行,狗刨够用了。那水库我让人去看过,实际深度不深,淹不着你,就算淹着你我也能下去救你,所以不用怕。”

  江来注视着他,睫毛轻轻眨动,眼珠黑白分明,仿佛在问“你哪里看见我怕了”。

  秦郁上却不由自主屏住呼吸。江来在外以笑居多,明艳亮眼如盛放的海棠,不笑时却多一分安稳沉静,仿佛一块温润美玉,让人越瞧越稀罕,越看越舍不得挪开眼。

  秦郁上心跳略微失速,竭力表现得自然点,又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水下拍摄毕竟有危险,而且虽然现在天气热,泡久了也容易生病。”

  江来无所谓道:“反正最后一场,拍完就杀青,也不会耽误拍摄进度。”

  盛宁的生命走到终点,江来的戏份也正式结束,秦郁上像是刚意识到这一点,眸光倏地一沉。

  江棠承一心二用,一边画画一边支棱着耳朵听两个大人说话:“什么是杀青啊?”

  江来说:“杀青的意思就是我在剧里的戏份全部结束了。”

  江棠承张大嘴,半晌“啊”了一声:“那我们是要走了吗?”

  江来道:“是的。”

  江棠承下意识去看秦郁上,就见秦郁上方才还和颜悦色的表情已然变得凝重。

  这一晚,客厅沙发靠背再度被放倒,秦郁上盖着薄毯,想象中的好眠没有如约而至,他睁眼看着窗外的星星。

  一门之隔,江棠承躺在床上,同样翻来覆去地折腾。

  在小孩第三次翻身的时候,江来睁开眼,在黑暗中轻声问:“怎么不睡觉?”

  一阵悉悉索索声,江棠承又一次翻了个身,朝向江来小声说:“爸爸,我睡不着。”

  “怎么睡不着?”

  江棠承沉默下来。这段时间他跟江来到剧组,认识了秦郁上、乔阮和小周,还去摄影棚观摩拍摄,过得不知道多开心。骤然听说要离开,他舍不得,尤其舍不得秦郁上。

  江棠承被分别在即的惆怅包裹,蹭着床单往江来怀里挤,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小声说:“我想给叔叔准备礼物。”

  江来瞬间明白小孩的意思,这是件临别礼物:“准备什么?”

  黑暗中他仿佛都能看到江棠承纠结的一张小脸:“没想好。”

  江来听了一会外头动静,直到确认客厅安静无声,他才问:“要我帮你出主意吗?”

  “不要。”江棠承声音软糯,却藏着固执的个性,“我自己想。”

  隔天一早,江来继续为清空冰箱存货努力。钱母生怕他饿着,当时包了差不多一百个包子让钱司壮带来,如今还剩一小半。

  江来预留出这几天和江棠承的口粮,将剩下的装进保鲜袋。

  秦郁上前一晚吃了两个,早上又吃了仨,似乎挺喜欢,江来便问:“你要吗?平时拍戏回来一下就好,加餐也方便。”

  秦郁上面无表情地盯着那袋包子,心道他一个人吃有什么意思,他宁愿饿着他也不吃。

  江来见他满脸写着抗拒,伸出的手垂了下来,轻描淡写道:“你不要我就给小周或者乔阮了。”

  “谁跟你说我不要。”秦郁上一把抢过袋子,顿了顿又道,“把你锅也给我留下。”

  最后几天,江棠承白天去片场,晚上忙着准备礼物。拼图不玩了,填字游戏不看了,连佩奇也顾不上,整晚都趴在茶几前拿铅笔在白纸上涂涂画画。

  江来尊重江棠承的隐私,不问也不看,只默默帮他把揉成一团又一团的废纸捡起来扔进垃圾桶。

  临别前一晚,江来洗完澡从浴室出来,就见江棠承趴在茶几上睡着了,枕着的手臂底下压着一张纸。

  江来把小孩轻轻抱起,这才终于看清纸上的内容,神情不由一怔。

  不管江棠承如何期盼时间过得慢一点再慢一点,分别的这一日还是到了。

  这天去片场,江棠承一如往常坐在监视器后头看秦郁上导戏,而后在休息时,大方地拿出过年钱母给的压岁钱,小手一挥,豪爽地请全剧组吃蛋糕喝下午茶。

  钱司壮啧啧:“这挥金如土的小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的小富二代。”

  下午茶到了,江棠承亲自给几个相熟的人送去。

  秦郁上站在摄影棚一角,就见小孩跟勤劳的小蜜蜂似的嗡嗡嗡满场飞,一会儿飞到乔阮面前,停下叽里咕噜说两句,一会儿又飞到俞珍面前,就连说过几句话的两个副导演和刘制片也没落下,所到之处人人脸上都跟喝了蜜似的乐开花。

  终于,小蜜蜂注意到他,拎着一杯奶茶飞过来了,秦郁上面露微笑,上前一步刚要伸手去接,就见小蜜蜂噌地一下从他身飞过,停在了后头的小周跟前。

  “小周哥哥,请你喝。”

  江棠承声音清脆,小手高高举着一杯珍珠奶茶。小周受宠若惊:“我也有啊,谢谢崽崽。”

  “不客气。”江棠承很有礼貌,“谢谢你这段时间照顾我,祝你以后一切顺利!”

  小周连说几声“好啊好”,插上吸管吸溜一口,看着江棠承离开的背影,不知怎地眼眶忽然有些发酸。

  这么漂亮又可爱的开心果,明天可就看不到了。

  谁知一转头,他就对上一道锐利视线,那点多愁善感瞬间烟消云散。

  “秦、秦导。”

  秦郁上脸上仿佛糊了一层冰,盯着他手里的奶茶:“好喝吗?”

  小周张了张嘴,声音卡在喉咙里。

  好喝还是不好喝?感觉这是道送命题。

  江棠承满场飞了一圈,仿佛才终于记起秦郁上,捧着一杯奶茶走过来:“叔叔,请你喝。”

  秦郁上心道可终于来了,他不动声色地接过,插上吸管喝了一口。

  呦,橙子味。

  江棠承问:“好喝吗?”

  “不错。”看在小孩把他最喜欢的口味留给了自己,秦郁上挑挑眉,等着听江棠承有什么话要跟他说。

  谁知江棠承双手背在身后,睁着一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笑眯眯瞧他一会,转身扑棱着又飞走了。

  秦郁上:“……”

  这天深夜,秦郁上披星戴月终于收工,回到酒店时照例瞥一眼对门。

  这么晚,江来和江棠承肯定已经睡了。

  秦郁上不由想起白天在片场,小孩到其他人那里叽叽咕咕一堆话,到他这儿就一杯奶茶打发了。

  枉费自己对他这么好,真是个小没良心。

  秦郁上滋味复杂地掏房卡开门,插卡取电,房间瞬间亮了起来。他刚要进门,脚步迈出就要落地的瞬间,忽然瞥见地毯上有个东西。

  秦郁上立刻收回脚,弯腰将那东西捡起,是个A4纸大小的信封,很薄,大概是从门缝里塞进来了。

  是谁塞的?里面又是什么?

  秦郁上狐疑地挑开信封,小心翼翼地从里面抽出一张纸,翻过来借着灯光打量。

  看清的一瞬,他神情一怔。

  那是一幅画,画技生涩,远比不上他,但秦郁上还是清楚地认出了里面的场景和人物。

  套房客厅三人座的沙发上,一头翘二郎腿、面带微笑的人是他,另一头坐姿端正、腿上搁着剧本的是江来。

  秦郁上怔怔地看着这副孩童涂鸦之作,猛然想起前几晚在江来房间里,他教江棠承如何构思场景。

  没想到江棠承脑海中的场景竟会是这个。

  刹那间秦郁上忘记呼吸,定定地注视着那幅画,良久,视线才缓慢移到右下角。

  【to叔叔】

  底端还有一行小字,孩童用可爱圆润的笔触,一笔一划认真写道:【不要忘了我】。

  作者有话说:

  比心,明天六点更,大肥章,咳咳早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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