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清早,钱司壮开车带江棠承离开影视基地返回岚城。下午,江来跟随剧组转场,前往附近一处村庄拍摄他在剧中最后的戏份。

  在拍完几组盛宁回乡日常生活的片段后,江来终于迎来他的最后一场戏。

  这场戏在水库取景,盛宁偶遇两个不慎落水的少年,虽然不会游泳,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水库浅水区深度也达到一米五,差不多是江来胸口的位置,两个扮演落水少年的孩子是剧组从游泳队找来的,水性很好。

  但实景拍摄任何意外都可能发生,秦郁上又让副导演找来好几个会水的工作人员在岸边随时待命,一旦情况不对立刻下水,确保安全第一。

  江来换好衣服走过来,秦郁上先讲戏,两名小演员年纪小却聪明,之前也有过拍摄经验,讲一遍就会。

  秦郁上不担心他们,反而担心江来。

  秦郁上问:“怕不怕?”

  阳光下的水库波光粼粼,四周树木成荫,风从湖面吹来,为炎热夏日带来一丝凉爽。

  然而只有走到近处低头看去,才会发现那幽不见底的水面仿若一张深渊巨口,随时可能吞没误入其中的人。

  承认恐惧并不丢人,江来实话实说:“怕。”

  这一场戏秦郁上不再追求长镜头,而是分成好几个镜头来拍,第一个便是盛宁听到呼救声后从远处跑来,当发现有人落水后,他毫不犹豫蹬掉鞋子,纵身一跃跳进水里。

  入水的瞬间只会拍到江来的背影,不用露脸,秦郁上提前找好同他背影相似的替身:“怕的话你可以用替身。”

  江来并不知道替身的事,转过头,脸上流露出些许诧异,看着秦郁上反问道:“如果是你来演,你会用替身吗?”

  秦郁上默然,片刻后沉声说:“不会。”

  “那我也不需要。”

  秦郁上不再说什么,等设备架好后大致彩排一遍便正式拍摄。

  第一个镜头难度不大,两个小演员不是第一次拍戏,老道地表现出落水后的惊慌,而江来疾步冲到岸边,一秒都没有犹豫地就跳了进去。

  秦郁上在他入水的瞬间喊了卡,岸上的工作人员立刻抛下游泳圈把他和两个小演员拉了上来。

  休息片刻,紧接着拍第二个镜头。

  盛宁连拖带拽地把两个孩子救上岸,上岸后才发现其中一个呛水严重,眼睛紧闭已经没了心跳。他顾不上浑身湿透,跪在孩子身侧做心肺复苏。

  镜头推进给江来面部一个特写,那张原本就白皙的面孔被冷水浸过后更显苍白,水珠不停从乌黑的发梢滚落,湿透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

  然而他毫不在意,咬紧嘴唇,眼神中是一定要把人救回来的专注和坚定,在另一个孩子的哭声中,一下一下不间断地做着心肺复苏。

  片场鸦雀无声,所有人的心绪都被牵动,气氛绷紧到极致。终于,躺在地上的孩子身体骤然仰起,呕出一大口水,而后剧烈咳嗽起来。

  两个孩子带着劫后余生的喜悦抱在一起哭成一团,盛宁闭了闭眼,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听其中一个孩子哭着说:“哥哥,还有一个人在水里。”

  “卡——”

  搁下喇叭,秦郁上立即自监视器后头起身,从一旁工作人员手中拿过毛巾,大步流星走到江来身边,一把将毛巾展开给他披上,又冲身后扬声问:“姜汤呢?”

  “哎!来了来了,姜汤来了。”小周小跑过来,把一早准备好的保温杯递过去。

  江来还没反应过来,秦郁上已经拧开盖子,把还冒着热气的保温杯递到他面前:“快喝点。”

  虽然现在已经入夏,又是白天,水温依旧很低,跳下去的一刹那,江来整个牙关都在打颤。

  鼻端嗅到生姜的辛辣,江来没有伸手,目光移到身旁两个小演员身上。

  两个小演员比江棠承大不了两岁,同样刚从水里捞出来,浑身湿淋淋的,此刻齐齐仰头,眼巴巴望着秦郁上,仿佛在问“导演叔叔,我们的姜汤呢”。

  秦郁上面露尴尬,金牌助理小周端着两个纸杯飞奔而来及时解围:“来来来,你们俩也赶紧喝点。”

  两名小演员齐声道谢,接过杯子喝起来。

  “哎呀好辣啊。”

  “要是加点糖就好了。”

  江来这才拿过保温杯喝了一口,辛辣之中竟然有丝丝甜味,他下意识一抬头,正撞上秦郁上深邃带笑的眼睛。

  秦郁上浓密的眉毛微微上挑,在看到江来湿透的衣服后又收敛笑意,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先回房车休息,拍下一场我去叫你。”

  江来下水前贴身裹了一层保鲜膜,然而并没有什么用,他依旧浑身湿透。

  小周同江来一道上房车,给他半空的保温杯又添满姜汤,才心有余悸地开口道:“江老师你胆子真大啊,说跳就跳也不害怕吗?”

  方才他在旁边,看着江来决然地跳下水,一瞬间手心捏了把汗。

  “角色需要。”江来喝着保温杯里的姜汤,“如果犹豫就无法贴合剧中盛宁的形象了。”

  小周不是很懂,挠挠头:“可盛宁为救人最后死了啊,真可惜,希望现实中不会发生这种事。”

  说完他又觉得自己想多了,有些傻气地笑道:“不过现实里应该也没有这样的医生吧?”

  江来眼前浮现出江怀礼那张温和清俊的面孔:“怎么没有?”

  “啊,真有啊?”

  江来微微抿了下唇,声音很轻地说:“艺术本来就是源于生活。”

  小周刚要说什么,余光一瞥就见秦郁上探头进来,看着江来问:“感觉怎么样?”

  江来又喝了一口甜滋滋的姜汤,起身道:“好了。”

  两人一起回监视器后头看回放,秦郁上指着一处画面道:“这里肢体稍微有些僵硬,待会重拍时注意一下。”

  江来点了点头。

  秦郁上顺便跟他说接下来一场戏,也就是当盛宁意识到还有一个孩子落水时,再度下水去寻找,等找到孩子将他托举上岸后,盛宁自己的双腿却不慎陷进河底污泥,整个人沉下去再也没能上来。

  “盛宁听说还有一个孩子落水,猛地回头,迟疑之后——”

  秦郁上还没说完,江来便打断:“我觉得他不会迟疑。”

  即便是水性好的人,在往下跳的那一刻都要克服本能的恐惧,秦郁上问:“为什么不会?”

  江来声音轻缓却笃定:“盛宁从进医院开始就说过,他想做一个好医生,他想做一个治病救人的好医生,不管是在医院还是在其他地方,救人都是他第一反应,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所以他不会犹豫而是直接跳。”

  这是秦郁上第一次听江来剖析盛宁这个角色,眼神中掩饰不住的诧异。

  其实当初刚看到剧本的时候,秦郁上就存在一个疑惑——盛宁这个人物是否过于理想化?

  他对医学沉迷,他愿意为病人垫钱而自己过得清苦,为了病人不惜和上司针锋相对,甚至到最后为了救人牺牲性命。

  如此纯粹的人,现实中真的存在吗?

  秦郁上接任导演时剧本已定,他不好修改,此刻蹙眉思索,说出自己的看法:“虽然我们是一部宣扬医生的电视剧,但这样的人物太过理想化,我——”

  还没说完他再一次被江来打断,那双一向温和带笑的眼睛里透出罕见的冰冷和强硬:“什么叫理想化?你没见过不代表不存在。”

  秦郁上一愣:“你这么大反应干什么?”

  江来也意识到失态,抿了抿依旧苍白的嘴唇,却不愿收回刚才的话。

  这副倔强的模样让秦郁上觉得稀奇,他想到什么:“你看过之后的剧本吗?”

  江来目光微微一沉:“看过。”

  秦郁上道:“盛宁以生命为代价救了三个孩子,但这三个孩子眼睁睁看着他沉入水中却吓得跑走了。俞珍也就是宋岚和医院其他人赶来,那三个孩子的家长怕被索赔,硬是不承认盛宁救人的事实,说他是自己失足落水。”

  江来沉默地听着。

  秦郁上看着他紧绷的侧脸,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不合时宜的问题:“如果你是盛宁,你会后悔吗?”

  直到太阳落山这场戏终于拍完,江来都没有给秦郁上一个答案。

  这场戏的最后一个画面,摄影机被摇臂高高架起,以俯视的角度给水库一个全景的空镜。

  西沉的夕阳倒映在平静无波的水面,谁也不知道一个怀揣着成为好医生梦想的青年永远地沉睡在这里。

  当秦郁上喊卡时,在场工作人员纷纷热烈鼓掌,祝贺江来杀青。

  秦郁上宣布收工,剧组暂时入住临近的一个招待所。

  江来换了身干净衣服坐在秦郁上的房车里,腿边搁着收到的几束鲜花,一口一口沉默地喝着温热的姜汤。

  反复下水拍摄,这样的程度饶是秦郁上也吃不消,何况比他瘦得多的江来。

  秦郁上体贴地没有说话,等车开到招待所,江来要下车时他才说:“先休息一会,待会7点楼下餐厅吃饭。”

  江来点头:“好。”

  秦郁上也回房间稍事休整,期间接到秦霆焕公司秘书打来的电话。

  “秦总,今年以来基金会捐助者的名单已经整理出来发到您邮箱,感谢卡我前些天寄给了您,您收到了吗?”

  秦郁上看着刚从房车拎上来的一个厚重包裹:“收到了,我写完就寄回去给你,尽快发出去。”

  秘书应下,犹豫一番又问:“秦总,上次跟您提过的访问……”

  秦郁上不出意料过耳就忘,此刻半点也不记得:“什么访问?”

  秘书道:“《文新周刊》的访问,他们总编聂威又打来几次电话亲自请您。”

  秦郁上这才想起有这么一回事。

  “《文新周刊》……聂威……”他重复这个名字,“听着有点耳熟。”

  秘书手边大概有现成资料,照着念道:“《文新周刊》以追求事件真相为理念,报道过多个轰动性事件。总编聂威曾是连续两届新闻奖得主,从《平阳日报》的一个普通新闻记者一路打拼到创办《文新周刊》,他本人也一直为公益发声,在业界很有权威。”

  这么长串信息中,秦郁上敏锐地捕捉到一个关键词:“《平阳日报》?”

  “是的秦总。”秘书说,“聂威是平阳县人。”

  秦郁上记得江来也是平阳县人,顿时对这个聂威生出几分好感:“采访可以,先让他们把企划发过来,时间的话等我回去再定。”

  挂了电话,秦郁上握着手机打量房间布局,招待所条件自然比不上五星级酒店,没有套房只有标间,空间虽然大但装修简陋,散发着一股经年累月的霉味。

  秦郁上倒也不挑,把手机随手扔床上,拆开了那个包裹。

  撕开外包装后露出的是一个纸盒,盒子里整齐地码放两沓卡片,仿照明信片的设计,一面印着秦霆焕公司恒英集团的logo,另一面则是空白。

  秦霆焕的壹心基金成立至今已有二十年,收到无数笔爱心捐款,不论捐款数额大小,秦霆焕都会给捐款者手写感谢卡,年年如此从无例外。秦霆焕去世后,这个传统便由秦郁上继承。

  一番耽误,等秦郁上去餐厅时已经快八点。招待所提供简单的自助晚餐,工作人员差不多吃完离开,只剩三三两两还围坐在一起聊天。

  秦郁上视线扫过,抓住小周问:“看到江来了吗?”

  自助餐其他菜色一般,唯独一道红烧猪蹄咸鲜入味,小周趁着厨师新上一盆正要再夹两块,闻言道:“没吧,一开餐我就下来了,没见着江老师。哎秦导,这猪蹄不错您要来两块吗?”

  秦郁上没心思,拿出手机点开江来微信,发了句【吃饭了吗】,而后盯着屏幕等了两分钟,见没有回复便直接拨打语音。

  语音响了很久,无人接听,秦郁上的面色在一声又一声铃响中逐渐沉了下来。

  小周端着盘子无措地站在一旁,就见秦郁上忽然转身往外走,愣了几秒把盘子搁在最近一张桌子上,也跟着追了出去。

  江来房间同秦郁上在一层,招待所条件简陋,薄薄的门板几乎阻隔不了什么声音,从走廊一路过去能听到看电视、打电话、甚至是走动的声响。

  然而当秦郁上停在江来房间门口时,里面却很安静,一丝人声也没有。

  “江来,你在吗?”秦郁上曲指敲门,“是我。”

  门内依旧沉寂无声,秦郁上又敲几下,脑海中闪过最坏的一种猜测,当机立断对小周说:“去叫服务员来开门。”

  乡村招待所的服务员不比之前的五星级酒店,开个门还要看身份证。服务员见秦郁上气势不凡,下意识遵从指令刷卡开门。

  门缓缓向内推开,房间内没有亮灯,一片黑暗。小周正要抬脚往里迈,忽然被秦郁上拦住。

  “你在门口等着。”

  小周愣了,眼睁睁看着秦郁上自己走进去,忍不住腹诽,为什么秦郁上能进他就不能进啊?

  秦郁上穿过玄关,借着走廊的微弱光线,看见床上拱起一个人形,心里便踏实了,而后又生出些许尴尬。

  “我敲门你没应,有点担心你。”秦郁上解释着,没有更进一步,绅士地停在玄关和房间交接处,“还睡呢?起来先吃饭。”

  床上的人一动不动,也没有回应。

  秦郁上意识到不对,快步上前,在不甚明亮的可视条件下就见江来侧身躺在床上,整张脸几乎蒙进被子里。

  秦郁上伸出手想把被子往下压,不小心碰到江来的额头,滚烫的温度让他的心顿时一沉。

  江来发烧了。

  *

  “可能在水里待久了所以着凉,只要没有引起肺部感染就没事。”

  被小周火急火燎叫来的跟组张专家如是说。他看了眼时间,感觉差不多便走到床前,伸出手,还没碰到江来就被秦郁上抓住手腕。

  “你干什么?”

  张专家莫名其妙:“五分钟到了啊,我拿温度计看看他烧到多少度。”

  秦郁上有些悻悻地松开手:“我来拿。”

  说着他背过身,用身躯阻隔张专家的视线,弯腰解开江来睡衣最上面一粒扣子,探手进去从他腋下取出体温计。

  尽管他再小心,手指还是不可避免碰到江来的皮肤,滚烫的触感让他的心脏仿佛也烫了一下。

  张专家看完说:“幸好,没到38度,先吃一颗布洛芬压一压,明早再不退烧就去附近医院。”

  秦郁上眉头紧锁:“真的不用去医院?”

  张专家被质疑,感觉受到冒犯:“这小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只有一个卫生所,医疗条件哪有那么好,折腾来折腾去还不如让他踏实休息。”

  张专家走了,小周跟他回房间去拿药。秦郁上拿到药对小周说:“你先去休息吧,有事我叫你。”

  小周张了张嘴:“秦导,你还没吃饭呢,要不要我去给你买点?”

  秦郁上哪有胃口:“不吃了。”

  小周“哦”了声,越过秦郁上探头往房间里看:“那江老师……”

  “我看着他。”秦郁上道,满脸“你有意见?”的表情。

  小周不敢有意见,麻利地溜了。

  秦郁上关好门,走回床边,盯着江来潮.红的面色看了一会,俯身用哄小孩的语气说:“先别睡了,把药吃了再睡。”

  江来处于半梦半醒状态,他能听到房间里的对话和脚步,但眼皮沉重,意识也一个劲儿往下坠。

  整个人在热.浪中沉沉浮浮,正说不出的难受,就听见一道声音在耳边说了句什么,仿佛小时候江怀礼哄他吃药时那般温柔。

  他喃喃道:“爸爸……”

  继而又有些委屈地问:“爸爸,你后悔吗?”

  秦郁上只听见江来叫了声爸爸,后面的话声音太小了没有听清。

  他额角一抽。

  江来这是把他当爸了?

  “我是秦郁上。”

  江来眼皮动了动,随后缓缓睁开眼,迷茫地盯着床边的人看了一会,眼神逐渐汇聚,瞳仁里映出了秦郁上的脸。

  他虚弱地笑了笑:“嗯,秦郁上。”

  秦郁上真怕他烧糊涂了,闻言松了口气:“起来吧,先把药吃了。”

  江来清醒了些,撑着床坐起,吞下一粒布洛芬,又就着秦郁上的手喝掉半杯水。

  他喝得有些急,来不及吞咽的水从唇角溢出,顺着脸颊一路滑落到脖颈。

  发烧让他面色泛红,眼尾更是红得厉害,连呼出的气体都带着滚烫的热度。

  秦郁上端着水杯的手有些不稳。

  他忽然不知道该看哪里,视线上移是江来绯红的面庞,下移是还没来得及系扣子的睡衣,秦郁上只好盯着中间下颌的位置,就见江来忽然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

  那抹鲜红一闪即逝,却将秦郁上心底深处某种隐秘的情愫挑动,他忽然身体一僵,暗暗骂了句什么。

  江来没有问为什么秦郁上会出现在他房间,吃完药便重新躺下。

  秦郁上搁下杯子,问:“难受吗?”

  江来侧躺着,睫毛眨了眨,发烧让他的意识暂时停摆,他就着这个姿势,漆黑的瞳仁定定地望着半蹲在床边的人,忽然喊道:“秦郁上。”

  “嗯。”

  仿佛为了确认什么似的,江来又喊了一遍:“秦郁上。”

  “嗯。”

  “秦郁上。”

  “嗯。”

  ……

  一遍又一遍,秦郁上不厌其烦地应着,心中涌起万千情绪。

  简单的一个单音却叫他口干舌燥,心跳也难以抑制地越来越快,仿佛他才是那个发烧的人。

  数不清多少次后,江来仿佛终于安心了,慢慢闭上眼,再度陷入沉睡。秦郁上给他盖好被子,几乎是落荒而逃地走到墙角的空调前,对着出风口使劲吹冷风。

  老旧的柜式空调机身泛黄,发出细微的咯吱声,制冷效果也并不好。秦郁上竭力让自己平心静气,暗骂他真跟闻绍那厮学坏了,满脑子黄色废料。

  他吹着冷风自我批判,又从手机里调出静心咒,默念几遍“清心若水、清水即心”,直到整个人脱胎换骨灵魂升华,跟闻绍从此再不是一路人之后,才满意地回头。

  不远处身后的床上,江来依旧用双腿蜷缩的姿势侧躺,刚盖好的被子却已经被蹬到腰部以下。

  秦郁上皱了皱眉,心想江来怎么跟小孩似的还踢被子,走过去伸出手,刚拽住被子一角想往上拉,冷不防江来忽然翻了个身。

  睡衣扣子不知什么时候又被扯开一粒,瘦削的肩膀以及其下两道深凹的锁骨,就这样毫无预兆地暴露在秦郁上的视线里。

  再往下,肌理分明的胸膛上赫然是一颗红豆大小的嫣红小痣。

  他曾经亲吻过,抚摸过。

  秦郁上感到自己刚构筑起的铜墙铁壁一瞬间破了功。

  那颗小痣仿佛有无穷的吸引力,吸引着秦郁上如同着魔般伸出手,距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就在指尖不足一寸堪堪就要触碰上去的时候,他如梦初醒。

  他在干什么?

  秦郁上站回空调前,继续吹冷风。然而这一次,他无论怎么尝试都无法再让自己冷静下来,制冷硬是吹出了制热的效果。

  “闻绍我他妈……”秦郁上攥着手机低声骂道。

  不得不说现在的手机智能得有些过了头,秦郁上话还没说完,就听一道机械的女声在安静的房间里响起:“好的,这就为您拨通闻绍的电话”。

  秦郁上还没反应过来,电话已经拨了出去。

  偏偏闻绍还秒接。

  背景音喧杂,混着劲爆的音乐,不难想象闻绍在哪里。闻绍劈头盖脸便问:“哎呦这不秦大导演吗?我说什么来着,你肯定还得打电话给我。怎么着,这次想跟知心哥哥聊点什么,是不是终于承认自己想睡了?

  秦郁上:“……”

  秦郁上无情地切断通话,不到一分钟,闻绍又打过来,似乎换了个地方,背景没那么吵嚷。

  “你挂电话干吗啊?”闻绍莫名其妙。

  秦郁上沉着脸不说话。

  “哎呦喂,让我猜猜这个叫我们秦导牵肠挂肚想睡又不敢承认的人是谁。”闻绍声音欠欠的,让人恨不得脱鞋上去抽两耳光才能解气,“是江来吧啊哈哈哈哈哈哈。”

  秦郁上继续不说话。

  不说话就是默认了。闻绍无声狂笑,心道自己抛下一包厢的俊男美女小鲜肉跑来厕所接秦郁上电话,真太他妈值了!

  江来不愧是他手底下的人,睡过秦郁上还把他忘了,简直干得漂亮!等《分秒》杀青后他一定好好犒赏江来,电影电视广告综艺随便挑!

  闻绍笑完,电话那头依旧沉默,他意识到不对:“你干嘛呢怎么不说话,跟我还玩深沉?”

  秦郁上终于冷冰冰开口:“话都让你说了,你让我说什么?”

  闻绍也不在意,笑嘻嘻地:“你出国前那个一夜情对象就是江来吧,我说怎么你临走了还让我特别照顾着,上次仇波这次薛晨风的事,你看你那护短的劲儿。”

  秦郁上无法否认,隔了几秒就听闻绍忽然压低声音问:“他是你第一个吧。”

  秦郁上第一百次问自己,怎么就跟闻绍这种没皮没脸的人做了朋友。他无话可说,但连自己也搞不清为什么竟然没挂电话。

  闻绍以过来人经验说:“男人嘛,对第一次对象念念不忘也正常,我不也……”

  他猛地止住话头,不自在地咳嗽两声:“哎那什么,你看你俩还挺有缘,你要是真想就趁机拿下啊,他不记得你没关系,照我上次说的暗示他,用高超的技术去征服他,保管他这辈子再忘不了你。”

  秦郁上哑口无言,半晌捏着眉心,有些疲惫地说:“挂了。”

  闻绍正等着秦郁上回呛他一顿,一听这语气就不对,回忆起秦郁上种种反常,声音高八度地问:“哎我操,你该不会爱上江来了吧。”

  秦郁上浑身一震,下意识往身后看去。

  江来仍静静躺在身后的床上,又恢复了那个双腿蜷曲侧躺着的睡姿,不知是不是做了噩梦,眉头一直紧皱着。

  秦郁上听到一个声音在心里问,你爱他吗?

  他只知道看着江来这样没有安全感的睡姿,他会控制不住地心疼,很想走过去抱住江来,想为他驱散噩梦,让他能安稳睡到天亮。

  他看到他高兴会高兴,看到他难过会难过,看到有人接近他会不爽。他忍不住想靠近,控制不住地想关心,一会儿不见就想念,在人群中总是下意识去找寻。

  江来就躺在他触手可及的距离,他对他有欲望,那颗红色小痣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但他只能克制。

  秦郁上在心里问自己,我爱他吗?

  这就是爱吗?我是不是爱上他了?

  沉默不知多久,秦郁上嗓音发哑地开了口:“我不知道。”

  “秦郁上,这可是个大事。”闻绍也严肃起来,“我就问你一个问题,你是想跟他睡一次还是想睡一辈子。”

  秦郁上心里正烦着,听闻绍又扯这些睡不睡的,低吼道:“你他妈能不能说点别的。”

  闻绍打断:“你别急啊,我这方法虽然简单粗暴但最有效啊。你现在是不是在纠结,不知道自己到底对江来什么感情,所以你回答我问题,是只想睡一次还是睡一辈子?”

  秦郁上随口问:“有什么区别吗?”

  “睡一次就图新鲜,图身体上的爽,爽完不用负责,穿上裤子就走人。”闻绍顿了顿,语气忽然沉了几分,“睡一辈子那就不一样了,你每天晚上入睡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是他,醒来后见到的第一个人也是他。每天见到他你就很满足,不做.爱光是看着他你就很满足,你懂我说的什么意思吗?”

  秦郁上不可控制地想象起后一种画面。

  电话两头同时沉默,良久,只听见闻绍沉声说:“秦郁上,你完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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