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都市情感>困蛹>第90章 重逢

  聂倾罗都和他走到医院大门口了, 李见珩忽然一拍兜,“哟”了一声站住了。聂倾罗回过头来不耐烦地瞅他,李见珩就笑笑:“手机没拿。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

  聂倾罗骂骂咧咧:“你这个人事怎么这么多?”

  就看着李见珩笑眯眯地走了。

  他站在医院大门口, 像一根非常没有眼力见的电线杆,硬生生截断了来去的人流, 又因为这根电线杆长得颇高, 因而平白遭了路人好些个白眼,所幸身上还挂着警服, 才没有受到“睇唔到咩,‘左举’人啦”的亲切的粤语斥责。

  聂倾罗面无表情地走到一边,在药房门口坐下。

  他刚一坐下,便被照入室内的阳光晃了眼, 顺着一望,恰巧瞥见一座人行天桥。隔着人行天桥, 那边就是学海路,是附中和三中所在的地方。三中的钟楼矗立在蓝天之中, 一声鸣笛暴起,惊飞一滩灰鸽。

  聂倾罗心里就一动:十年过去了, 一切仿若都如旧, 但其实早已物是人非。

  他回过头来,三院的门诊大楼人潮汹涌, 白衣的护士大夫在人海中穿行, 来去间, 一些轮椅、担架、推车匆忙奔过。他忽地想起十年前, 他也如其中的某一个行色匆匆的病人家属一样, 红着眼在隔壁的急诊楼签署过一张病危通知书。

  十年过去了。聂倾罗出神地想, 怎么会一眨眼十年就过去呢?

  那时贴在他耳边轻轻说笑的少年人已经不在了。

  他眼神一暗, 漫不经心从口袋里叼出一根烟咬住,没有点火,就心安理得地坐在原地。

  手里反复拨弄着一只打火机。

  十年前的事情,历历在目。

  ——他高考终究没奔上六百分,但五百多分的成绩,对于警官学院来说也算高分,挑一个喜欢的方向绰绰有余。而李见珩当年就属于那种超常发挥的,竟然真的让他勉强跨上六百分的线。他那个成绩,本可以去北京,就算不去北京,在省内的985挑挑拣拣,也有一些好专业。可是这孩子选了半天,偏偏踩着中南临医的线走了,别人问起,他就很不耐烦,阴郁地说:“我就想学这个,关你什么事?”

  马腾超申了个全美前五十的学校,对他来说已经算是祖坟冒青烟,但不幸由于聂倾罗的外语水平一直不好,他到现在也没记住这小子到底在哪个大学混了文凭。比较出息的是唐若葵和徐萧萧这对小情侣,一个在南大学化学,考研一战成功去北京继续深造,还有一个莫名其妙一炮而红,现在已经出了自己的专辑。

  他没问过李见珩为什么要学医,但听同学说过这家伙在大学很疯。玩儿命背书,卷中卷王,后来又马不停蹄地申了交流项目,去了欧洲学习。出国前两人见了一面,那时李见珩看起来已经是仪表堂堂的青年俊才。

  聂倾罗一开始真以为他脱身一变成社会精英了,可是李见珩把眼镜一摘,垂着眼揉揉眉心,那一瞬间他身上藏不住的疯劲儿才露出马脚。他还是像以前一样疯——聂倾罗当时开了一瓶菠萝啤,心里这么想。

  他从高中的时候就知道李见珩很疯,只是这孙子经常能掩盖自己那些暴戾的念头。你想想——一个幼时失去父亲,少年时遭到继父虐待,又失去母亲,过早地承担起生活重担的一个人,没有师长开导、保护过,他心里怎么能够没有那些偏激的怨恨、愤怒?他只是一直在克制自己。

  高中时代,聂倾罗是明目张胆地疯,李见珩是不动声色地疯。他平时看着阳光开朗、和蔼可亲,但聂倾罗知道他那副外壳下其实藏着许多幽深的执念。这些执念迟早有一天会让他不可控。幸好高中的时候有段澜盯着他,他没疯起来。

  可是高中毕业那年,姥姥去世、爱人失散,李见珩笑着和他说:“没想到我努力二十年的结果,只是众叛亲离而已。”

  聂倾罗就知道完蛋了。

  他听说李见珩在欧洲留学的那段时间精神状态非常不好。

  酗酒、熬夜、情绪不定、喜怒无常。

  或许还有别的更严重的精神状态和行为,但聂倾罗无从而知。

  他能打听到的,最多也不过是学校里有少部分不配称为人的白皮社会渣滓,经常给非本族裔的外籍学生邮箱里发鬼图、血肢、辱骂父母的信件。

  父母是李见珩的禁地,不可以被侵犯。为此几次打架,他差点被遣返。

  除此之外,他还得支付高昂的留学费用,同时承担起国内宋小渔读书生活的一大笔开销。据说当地华人餐馆都认识他,最吝啬的老板也不好意思剥夺他的薪水。聂倾罗就想……不知道他是怎么坚持下来的……不知道是什么让他坚持下来的。

  有一次马腾超给他打微信电话——两人同在异国漂泊,难得能够有共鸣——劝他提前结束交流,不要那劳什子文凭了,就回国安心上学,却被李见珩一一拒绝。

  他总是说:“我有一个病人没治好。”

  小十年,折腾了小十年,他终于回国,饶是这几年聂倾罗已经跟着队里处理了不少罕见、

  轰动的连环凶杀大案,见到李见珩时,还是差一点把他列进重点关照人员名单。

  他太阴郁了——虽然面上总是带着温柔的笑意,但那都是虚假的——他骨子里非常淡漠、疲惫,“咔哒咔哒”摁着手指关节的时候,莫名叫人觉得背后发冷。

  他再也不是十年前的李见珩。

  西装革履、外表斯文的老混账摘下眼镜,敲了敲桌子,笑眯眯地问他:“有结果吗?”

  聂倾罗很清楚他指的是什么事。

  ——从段澜消失的那天起,他就没有放弃过追寻。

  他背地里请人去查——那些类似私家侦探的存在,但明面上谁也不会这么说——价钱一次比一次贵、雇员一次比一次能力出众,一次又一次在全国范围里寻找段澜的踪迹。

  都失败了,这些人告诉他,这已经超出了业余人士的能力范畴,或者说,得找警察确认这个人是不是还活着,寻找才有价值。

  李见珩听明白个暗示,终于停止花那些冤枉钱。

  可没有停止这唯一的执念。

  他在国外念书的时候也打工,一开始很拮据,聂倾罗是知道的,到处打工,可是约莫过了一年半多,就不知跟着什么人做起生意、弄金融股票,或者还有一些灰色地带的东西,手里就宽裕下来。那时正赶上聂倾罗从警校毕业,作为优秀毕业生被选到市局,他就笑眯眯地发来微信,请聂倾罗帮他多加“留意”。

  “……这多少有点过了。”聂倾罗这么回复。

  李见珩充耳未闻:“你不帮,我会去找别人。”

  聂倾罗只好一咬牙帮他“盯”着。

  他有时忍无可忍,觉得李见珩越界太多,质问他说:“你有病没病?一天到晚到底在想什么?你别这么疯行不行?”

  李见珩却说:“我有病。你不知道吗?每个人都有病。”

  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平静而冷淡地盯着聂倾罗:“每个人都有病。或早或晚罢了。”他说,“我病得很重,我作为医生,我比你清楚。”

  聂倾罗就没法再说什么了。

  李见珩每次问他是否有什么线索,他只能如实相告说“没有”。他以为李见珩会不满,可李见珩只是摇摇头:“没关系。慢慢来。”

  就“慢慢”来到了今天。

  他“咔哒咔哒”玩着打火机,口袋里的电话忽然“嗡”一声尖叫起来——“再不到岗滚回片儿区!”“再不到岗滚回片儿区!”

  聂倾罗惊醒,心想他总有一天要把自己家队长这个刺耳的公鸭嗓铃声换掉,一边手忙脚乱掏出电话。

  老队长脾气非常暴躁地吼他:“搞完没有?上个医院你上坟去了?赶紧回队里,有案子!”

  聂倾罗脸色一黑,挂了电话,起身环顾四周。

  那能怪他吗?李见珩磨磨唧唧的,拿个手机这么难吗?……怎么着?聂倾罗心想,这家伙拿手机也拿沟里去了?

  他只好沿着来时的路往精神科的方向走。刚拐过弯,站在人潮汹涌的走廊上,就看见李见珩背对着他杵在那里,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什么。

  聂倾罗在心里“呸”了一声,走过去给了他一脚:“看什么呢?拿了就走啊。”

  李见珩没搭理他。

  聂倾罗这才觉得不对,一抬眼,忽地发觉眼前的人浑身正微不可察地颤抖着。

  他眯着眼,沉默地凝视一处。

  聂倾罗下意识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看到人头攒动的拥挤景象,因而一皱眉:“怎么了?”

  就听见李见珩轻声说:“是他。”

  “谁?”

  李见珩没搭理他,推开面前涌动的人群,径直朝着一个方向去。

  聂倾罗眯眼一看,这才发现,不远处有一个穿黑色衬衫的瘦弱背影,正在来往的人流中若隐若现。

  主人的皮肤很白,青白,被黑色的布料一包裹,显出一种纸片般的脆弱感,仿佛风一吹,就会随风而去。但阳光落在他的脸上,又映得他鼻尖、脸颊、眼尾一点淡淡的醺红,盈动一层水光。

  陪他同来的似乎是个年轻人,披着一件灰色格纹西装,手里拿着一袋药和账本,在他面前蹲下,仰着头笑着说了些什么,逗得这个纸片人也笑了笑,露出一个柔软的笑容。

  灰西装见他笑了,自己也高兴起来,站起身,一伸手,手握手地把他拉起来。

  他被拉起时仓促回眼,漫不经心一般恰朝这边扫了一眼——

  除却眉眼更艳丽、轮廓更分明、肤色更苍白、神情更冷淡,他回望过来的这一眼,叫聂倾罗觉得仿佛岁月长河倒流,回到十年前,一个被他们戏称为“段老师”的、少年老成的学生,穿一件蓝白相间的校服,正站在那里回头朝他们盈盈一笑。

  好像他从未走远,那些生离死别从未发生。

  李见珩方挤进人群,就被冲来撞去的人海推搡着失去了方向,等他闯出来,四下一看,哪里还有段澜的影。

  聂倾罗气喘吁吁地挤过来:“不会是看错了?”

  “不会,”李见珩的声音很冷,但莫名又带着一点笑意,“不管离得多远,隔得多久……只要一眼我就知道是他。”

  聂倾罗一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他瘪了瘪嘴,问:“应该没走远,我去给你追上?”

  “……不用。”李见珩凝望二人消失的方向许久,才收回目光,扫了一眼聂倾罗:“他既然露了头,就能抓到尾巴。”

  他低下头,聂倾罗的余光能瞥见他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曾经握过手术刀、解剖过小白鼠的苍白的手——正微微颤抖,他垂着眼睛,眼底一些说不清的冷寂的眼色。

  聂倾罗试探着问:“还吃饭吗?”

  李见珩笑笑:“饭不吃了……你带我去看看监控。”

  聂倾罗无语:“……这监控是你想看就能看的?”

  李见珩垂下眼睛,从口袋里掏出眼镜戴上,若有所思似的,忽然露出一点笑容,这笑容看得聂倾罗毛骨悚然。半晌,才挨了他轻飘飘的一眼,听见李见珩问:“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