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耽美小说>圣母院在哪一边【完结】>第3章 王八蛋

  丘平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多,这给他带来莫大的痛苦。醒着的时间特别难熬,除了侧身之外,他做不了其他动作。烧伤的皮肤疼痛难忍,护士给他打止疼针时,他就会希望护士姐姐给他的是麻醉针,让他沉入昏迷的黑洞里。

  如果是一记长眠不醒的针,那也未尝不好。

  刚醒来的前几个星期,他确实常常想死。疼痛和无聊折磨着他,但最大的痛苦是思考。他发现人类最深重的苦难就是思考,思考改变不了过去,无法确定未来,如果命运不会因为思考而变得面慈心善,那么思考为什么要存在?

  他的身体像败坏的过期肉一样恶心,打开绷带,一块块腐烂的皮肉流着脓液。长期输液的身躯消瘦了许多,看着骨嶙嶙的手腕,他感到这不是他的一部分,也不是嘎乐的,而是从医院底部、从那些尸体和丢弃器官里长出的怪胎。他幻想自己有七条腿,三条烂的,四条有眼睛,还可以分叉生长。它们会从他的病房穿出去,踹开窗子,一路爬到街道。分叉,再分叉,直至爬满整个二环……

  雷狗来看他对时候,他对雷狗讲了他的脚怎样占领北京。雷狗一边换尿袋一边说:“早点睡吧,想多了坏脑子。”

  “我的脸什么时候不用缠绷带?”

  “可以不用缠的时候。”

  “废话!你老实告诉我,我的脸是不是没法看了?”他始终不敢照镜子,换药时每秒都是煎熬。

  “补补就好了。”

  丘平想象自己是一只棉鞋,哪里漏毛,哪里就打个补丁。唯一稍微有点安慰的是,严谨地说,这脸是嘎乐的,不是他的。自己的脸好端端呢,只是不长在自己身上罢了。

  他常常盼着嘎乐来看他,可每回有人进门,他又很恐惧。他害怕不是樊丘平的“樊丘平”站在他眼前,对他说关心的话。这情景要多诡异有多诡异,甚至比烂脸更让他难以接受。

  只是这种事一次也没发生过。既没有“樊丘平”站在他身前,也没有“樊丘平”的声音打电话给他。连个信息都没有,嘎乐从他身边彻底消失。

  有时他会为嘎乐开脱——看到烂了半边的自己,优秀的青年科学家怎么承受得了?嘎乐必定会疯掉的。嘎乐要保护自己。严谨地说,他保护自己,就是在保护“樊丘平”,也是他对自己爱的表现。

  思考就此打住。不能再想下去了。

  三周后,他做了截肢手术。手术顺利,左小腿从此离开他的身体,屯进了医院底下的肥料库。丘平被烧伤的皮肤,在打了无数补丁后,也在渐渐康复。疼痛在减缓,他可以抬手看看手机,也能吃点流食了。可他的情绪越来越糟糕。

  尤其是截完肢后,他真切地感受到身体不再完整,有什么再也无可挽回。每次瞥见瘪下去的被子,他就胸口发疼,对这病房的一切痛恨不已。

  开头的那个月,还有朋友和同事来看他,过后就只剩雷狗了。雷狗也忙,有时能待得久,帮他擦身体、剪指甲、换屎尿袋;有时说两句话就走。雷狗找了个护工看护他,一四十来岁的壮汉,给他剪指甲时常常剪到肉。他还喜欢摸丘平的屁股,拍皮球一样拍出手印,笑道:“你身上都是疤,臀部倒是滑溜溜,有肉头!”

  这些恶心事丘平都忍下来了。他是成年男子,又是最麻烦的烧伤病人,很难找到护工。偶尔抱怨两句,护工的大脸就怼到他跟前说:“你要什么,再说一遍我听听?”

  丘平满肚子怨气无处发泄,只能欺负雷狗,因为雷狗不会生他气。

  雷狗买了鸡汤,碾碎里面的冬瓜,一口口喂他吃。丘平毫无胃口,嫌恶道:“这汤一点味道没有。”

  “没味道?”雷狗尝了一口,不但有咸味,还有味精的鲜。“你味蕾坏了,我去问问大夫咋回事。”

  “甭问,”丘平费力地拉住他,“坐下!”

  雷狗坐下。“不吃就算了,喝牛奶?”

  “牛奶凉。”

  “嗯。”

  雷狗是最烂的吵架对象,即不动气,也不说多余的话,完全抓不住他的辫子。丘平怒道:“樊丘平什么时候来看我?”只有提到樊丘平,才会看到雷狗的表情变化。这话是杀手锏,也是在剜自己的伤口,他压根不想知道嘎乐愿不愿见他。

  雷狗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敷衍道:“你马上要做脸部手术,等修好了再见面不好吗。”

  丘平更是愤怨:“修得好吗?你甭哄我,我的腿残了,脸坏了,要是能回到原来的样子,嘎乐就不会遗弃我!”

  “你脑子不清了,不要说话。”

  丘平破罐子破摔,打算揭开底牌道:“我偏说!猜猜我是谁?”

  “很多脚的蜘蛛侠。”

  “……”

  丘平想撞墙。架吵不起来,他便从行动上抵制雷狗,一会嫌点滴流速太快,一会说胸口疼。在帮丘平翻了十七次身,按铃找了八次护士后,雷狗终于忍无可忍,拿起包就要走。

  丘平倒委屈得不行,赌气不吃药。雷狗说:“你爱吃不吃。”

  “好,反正医生最后也是找你谈话。”

  雷狗快烦死了,躺床上的嘎乐既熟悉又陌生,完全不是从前那个什么都游刃有余的学霸,倒像喝多了的樊丘平,异想天开,赖皮嘴利,讲不过他还咬不死他。

  “医生不会找到我!嘎子,我对你该尽的责任尽到了,为了照顾你我推了三个班,学校的面试也错过了,我……”雷狗没法说下去,他为嘎乐牺牲何止这些,孙子都没他那么窝囊的!嘎乐就是个无底洞,费多大劲都不会缓过来,雷狗不想再争辩,挥挥手,准备离开病房。

  丘平急了,大声道:“回来雷狗!你他妈是不是人,欺负我没脚追你是吗?有种等我脚好了再跑。”雷狗啼笑皆非。转头看一眼床上的病人,觉得他既可怜又讨人嫌——想留人也不会说好话。雷狗迷惑得很,这脑回路太像樊丘平了。

  雷狗实在不想再看见他,“我累了嘎子,再见。”

  雷狗背起球包,很干脆地走出病房。他是运动员的体型,方肩窄腰,下盘稳定,动作却轻快灵活,眨眼间便从门边消失。丘平怔怔看着门,感到身体像死尸,别说追上雷狗,连说话都没了力气。他在绷带下的脸慢慢笑起来,有一种自暴自弃的痛快感。

  雷狗走出医院,满脑子都是嘎乐,干什么都心不在焉。嘎乐的脸,声音却是樊丘平的,喝得醉醺醺的样子,在喋喋不休地说话。

  嘎乐很少喝醉,不像樊丘平那么放纵,樊丘平一喝多就爱粘人,有时嘎乐懒得理他,雷狗就不得不被他勾肩搭背,听一晚上的醉话,赶都赶不走。雷狗认为,樊丘平之所以没被人揍死,完全是因为一张漂亮的脸。

  就一个王八蛋!

  待到傍晚,他忍不住去了樊丘平的小区。自上次聊完后,他收到了七万三千零四元的转账,为什么有整有零,他搞不懂,只是终于不用为医药费着急苦恼。这笔钱够花一阵子了,问题是嘎乐的身体和心理状况都不稳定,治疗的开销难以预估。

  打电话照例没人应,直接杀到门前,敲了半天门,樊丘平终于从门后露面。

  樊丘平看起来不那么憔悴,眼睛也有了点光彩。雷狗不知道该感到安慰,还是生气。他对那张俊秀温良的脸说:“去医院看看嘎子吧,他快憋成神经病了。”

  樊丘平脸色一沉,“雷狗,我有话跟你说,你先进屋。”

  雷狗警戒心大起,“有话在这里说。”

  “你怕什么啊?”樊丘平笑道,“我们在这里说话,整层楼都会听见。”

  “有什么不能让人听的,”雷狗执拗地说,“我先说吧。我一个人弄不了嘎乐,我要带课,还要照看我妈,我也有自己的事要干。你……你不能不管你男朋友吧。”

  “我下个月去美国。”

  雷狗晴天霹雳。下一秒他抓住樊丘平的领子,大声道:“你说什么?”

  樊丘平推开他,心平气和地哄道:“先别生气,听我说雷子。我工作辞掉了,房子也卖了,在这里是浪费时间。嘎子的残疾一时半会好不了,以后用钱的地方多了,我不找门路赚够钱,以后两人搭档去地铁边卖煎饼?”

  “卖煎饼怎么了?”雷狗不能理解,“嘎子这时候最需要人在身边,你等他出院了,再出去不成吗?”

  “他能不能走路?”

  “不能。”

  “能不能上班?”

  “悬。”

  “大小便?”

  “人扶着。”

  “他这样子,什么时候我才能放开手?”

  “你就不该放开。”

  樊丘平冷静道:“两个人一起淹死是最坏的选择。我们俩总得保住一个,站稳脚跟了,我会回来照看他,这是我们俩都能回到正轨的唯一办法。”

  “嘎子,做人不能这样!”雷狗本来就不善辩论,此时气上心头,口舌更是笨拙。这话一出口,两人都静默了。雷狗这才意识到自己喊错了名字。“两个保住一个”这种话,如果出自嘎乐的口就毫不稀奇了,雷狗甚至不会那么生气。

  他打量樊丘平,在那双眼里,第一次见到坚不可摧的意志。他很疑惑,并且感到心冷。

  樊丘平抱住了他,在他耳边恳切地说:“多谢你暂时帮我照顾嘎乐。你很辛苦我知道,要是你撑不下去了,那就放开手。他有编制,大学会养着他,吃住温饱不会有问题。”

  雷狗推开他。樊丘平后退一步,温声道:“你没必要为我们牺牲你的生活,如果你决定不再去医院,我不会怪你。”

  雷狗冷道:“我真他妈后悔。”

  “后悔什么?”

  雷狗一边转身走,一边道:“后悔把嘎子抱出来。他要知道有今天,肯定宁愿在楼里烧死。”

  丘平辗转难眠——这样说也不对,他自己辗转不了,最多算是原地抖臀。睡眠是另一个痛苦,清醒的时候什么都干不了,梦里却奔波折腾,不是在荒芜的公路上走,就是不停地乘着电梯,上上下下,上上下下……

  醒来后,万籁俱寂,医院里的人似乎都死了,只有心电监测仪发出滴滴声。他才想起自己明天要做脸部手术,监测仪不知道是设置问题,还是接触不良,每过一俩小时就响几声。护士给他换了一台,还是同样扰人,再看他安然无事,对监测的反应便不那么积极了。

  男护工走进房间,烦躁道:“这玩意啥毛病,吵死人了。”

  “你关了呗,”丘平有气无力道。

  护工被激怒了,啪一声响,把水杯大力地放到桌上,粗声说:“给你翻个身。”丘平早料到他的动作不会温柔,没想到这混蛋还故意碰了碰他左腿的伤口,丘平疼得“呜哇”叫了出来。

  术后身体虚弱,叫声也跟小鸡叫似的。护工摆出夸张的表情,笑说:“哟哟,对不住,痛吗?”

  丘平怒目瞪视,无可奈何。这人油滑得很,看出丘平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又没什么人管,欺负一下能怎么着?护工又说:“你的脸烂成这样,以后找不到像样的工作,给你支个招,簋街饭店召洗碗工,半夜上工,躲后厨里刷碗刷盘,不怕吓到人。我哥们儿在那儿当服务员,给你介绍介绍?”

  丘平牙关一紧,不说话。

  护士走了进来,一阵操作,监测仪便沉默了。她轻声细语道:“手术谁签字?你的朋友没接电话,你……你家人或者同事,方便过来一趟吗?”

  “我家人在内蒙,我自己签。”

  “要不,你再给你朋友打个电话?”

  丘平语气不善:“雷狗又不是我家人,我死了他能负个毛责任?!我自个儿签。”护士无奈看向护工,护工冷笑一声,以示“这破逼事别找我”。

  护士走后,丘平拿起手机,给雷狗打电话。电话没人接,监测仪倒是又滴滴滴乱响起来。

  作者有话说:

  奇幻的部分就到此为止,之后是现实生活了。丘平性格开朗,脑洞又大,所以不管遭遇什么,都不会有太惨的描述。不惨,最多算狼狈吧。大部分人都这样,生活是能过下去的,狼狈罢了。

  欢迎新朋友老朋友来看文。目前存稿丰厚,能日更。期待一下怎样发展吧!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