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西安皱着眉头,看着镜子当中自己的黑眼圈,拜阿尔方斯的那个晚安吻所赐,昨晚他一晚上都没有睡好。

  如同掉进兔子洞当中的爱丽丝,吕西安昨晚也陷入了一系列光怪陆离的梦中,而这些梦的共性,就是都有阿尔方斯的身影:他时而是张牙舞爪的债主,挥舞着巨额的账单逼迫他还钱;时而又是善解人意的情人,轻轻用手指勾弄着他的一缕头发,脸上带着邪魅的微笑,看上去就像用美色诱惑牺牲品的蛇妖。

  由于这些离奇的梦,吕西安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折腾了一晚上,等他醒来时,他感觉似乎比起昨晚还要更加疲惫。

  他不想让阿尔方斯看到这番景象,于是就按铃让人给他把早餐送来,自己不换衣服在房间里用早餐,可他刚吃了一半,阿尔方斯就不请自到了。

  “您最好去换下衣服。”阿尔方斯进了门,上下打量了一下吕西安的睡袍,“怎么,昨晚您没睡好吗?”

  吕西安听出了他语气里的得意,他刻意地咳嗽一声来掩饰自己的尴尬,“我吃完早餐就去换。”

  “您恐怕得现在就换,”阿尔方斯坚持,“布尔热瓦先生来找您了,我不想让他看到您穿睡袍的样子。”

  “我还没答应您的提议呢。”吕西安低声抱怨道。

  “直到您拒绝之前,我都坚持这一点。”

  “好吧,”吕西安叹了口气,朝后推开椅子,“可这么早,他来找我做什么?”

  “那些无套裤汉造反,攻占了巴士底狱。”

  吕西安如坠五里雾中,“什么?”

  “我是说您的那些工人们罢工了,他们占据了您的工厂,不让没有参加罢工的工人进入厂区,如今工厂已经被瘫痪了,所有的生产线都停了下来。”

  吕西安担心的事情果然发生了,“所以他们在暴乱吗?”

  “不,陛下,这是革命!”阿尔方斯说了一句俏皮话——当年路易十六国王被从睡梦当中叫醒并告知巴士底狱被攻陷的时候,德·拉罗什福科公爵说出了这句名流千古的对答。

  “这一点都不好笑。”吕西安瞪了阿尔方斯一眼,回到卧室里,用最快的速度换了衣服,当他回到客厅时,布尔热瓦先生也已经进来了。

  “我期待您对如今的局势作出解释,布尔热瓦先生。”吕西安此时正一肚子邪火,看到这个始作俑者,实在忍不住要刺他一下。

  “看起来我们昨天见到的那位工人联合会的主席先生不甘于就这样从舞台上退场,”布尔热瓦先生同样脸色阴沉,昨天还梳理的整整齐齐的银色头发,如今也有几缕耷拉下来,有气无力地挂在额头上,让吕西安想起被飓风袭击过后的棕榈树的树冠,“他组织了他的会员们进行罢工,还在厂区设置了路障,用一些垃圾和废旧材料堆成了简陋的街垒,其他没有参加罢工的工人都被堵在了工厂以外。。”

  “怎么,连街垒都堆出来啦?”吕西安大为惊愕,这看上去真的像要爆发革命了。

  “好消息是他们手里没有能用的武器。”

  “您是不是忘了,这是一家兵工厂?”

  “工厂里的确有不少库存的步枪,甚至还有一批大炮,但是因为没有订单,弹药的生产线已经几个月没有开启过了,因此他们只能拿步枪当作棍子来用。”

  “是啊,这真是个好消息。”吕西安冷笑了一声,“要是我引起了革命,恐怕就要和基佐一个下场了。”这位奥尔良王朝的末代首相直接导致了二月革命的爆发,也让如今的巴黎伯爵的祖父路易·菲利普国王不得不逃亡英国,而他自己也就此告别政坛。

  “您昨天和本地的官员们都见了面,用一笔可观的资金购买了一份人寿保险。”布尔热瓦先生提醒吕西安,“如今是兑付这张保险单的时候了。”

  “您要让市长派警察去驱散他们?”吕西安因为这个建议打了一个寒战。

  “维护社会秩序,保护合法的财产,这正是本地政府的职责。”阿尔方斯插言,“这种时候可不能犹豫,要是当年路易十六有魄力及时向巴黎人开枪,恐怕现在大家还要高喊‘国王万岁’呢。”

  吕西安本能地想要拒绝这个建议,但他的理智却告诉他别无选择。

  “我已经让人去请市长来了,他应该很快就到。”阿尔方斯又补充道,吕西安的后路被彻底切断了。

  “可如果他不愿意派出警察怎么办?”吕西安问道,“他的确收了钱,可是他也可能不愿意为我们办事。”

  “我一直觉得比起礼物,把柄更能让别人顺从您的要求。”阿尔方斯轻轻摇了摇头,“这世上许多人都是贱骨头,吃硬不吃软,就像有的狗,您给了它骨头它还要冲您呲牙,给它一脚它反倒就开始围着您的裤腿撒娇了。”

  “所以您手里有他的把柄?您不是昨天才第一次见到他吗?”

  “我昨天和他吃饭的时候注意到一些有意思的现象,于是就让人做了一点小调查。”阿尔方斯耸了耸肩,“都是些公开的东西,今天早上就查到了,但将这些信息拼凑在一起,就能得到些很有趣的推断。”

  “我还是不明白,”吕西安接着摇头,“而且您为什么要收集他的把柄?”

  “我收集一切人的把柄,这些信息或许某个时候就会派上用场,您看,现在不就用上了吗?不过我倒是希望他识相些,别非要闹的自己难堪。”

  吕西安刚要追问阿尔方斯究竟掌握了市长的什么把柄,门外就传来敲门声,市长已经到了。

  本地的市长鲁克斯先生,是个中等身材的胖子,有着与他的名字相称的红色脸膛(他的姓氏这个词的意思正是“红脸汉子”),他穿着一身国民自卫军的蓝色制服——作为市长他也兼任本地国民自卫军的上尉职务,鼓得老高的胸脯上挂着勋章的小红丝带,比胸前别了花的新郎还要气派漂亮。

  他从房门挤进房间,朝着屋里的三个人鞠了一个笨拙的躬,那像圣米歇尔山一样高高隆起的肚子将他衣服的前面卷了起来,又将后面拉了上来,让他整个看起来人简直就像是一架正在演奏的手风琴。

  “您好,市长先生。”吕西安朝市长打招呼,“我看到您换上了自己的制服,看来您已经听说了发生在我的工厂里的不幸事件,准备亲自带领警察上阵驱散这些暴徒啦?”

  市长有些尴尬地讪笑,吕西安当然明白,他穿着这一身衣服只是为了让自己显得气派一些,仿佛穿上了这身制服,他就成了一个肚子更大的拿破仑。

  “我的确是为了解决您工厂里发生的不幸事件而来的,”鲁克斯市长眨了眨眼,“我想我们都希望能够避免流血事件吧?”

  “虽然令人遗憾,但恐怕在有些情况下,流血是不可避免的,”阿尔方斯摆起一副冰冷的脸色,“我们这个社会的齿轮要良好运转,就时不时的要拿鲜血作为润滑油来润滑一下。”

  “您不能和工人联合会的主席谈谈吗?他表示了要和您谈判的意思。”市长望向吕西安,看来他也清楚在这群人里谁比较好说话一些,“我知道那位居伊先生,他要您把工人每周的工资提高到三十法郎,但是我想如果能达成协议的话,二十七或者二十八法郎他也是可以接受的。”

  “可我不能接受,”吕西安大声说道,“如今的周薪是二十五法郎,即便如此,这家工厂也已经面临巨额亏损了!实话告诉您吧,工人的工资不但不会提高,还会降低,直到降低到能让这家工厂生存下去的水平!”

  市长的脸色变得惨白,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和您一样不希望流血,但这家工厂是我的财产,如果这里的工人们不愿意工作,他们尽可以辞职或是去别的地方罢工,可努瓦永工厂是我的私人财产,因此他们赖在那里不走,就属于非法闯入,我现在请求本地政府保护我的合法权益!”吕西安的眼睛紧紧盯住市长,“我能够指望您和市政府吗?”

  “如果要做到您说的,就需要动用暴力了……”

  “您不是市长吗?这在您的职权范围以内。”

  “您得考虑一下影响呀,新闻界会怎么说呢?您可是政治人物。”市长说道,“您不希望被描绘成镇压工会的刽子手吧?”

  “这件事就留着让我操心吧,您只要给我一句痛快话,您到底愿不愿意派警察去驱散这些暴徒?”

  “您这样发号施令,是把我当作奴才看了?”市长做出一副不胜愤慨的样子,“您虽然是国会议员,但是我才是这座城市的市民选出来的市长,努瓦永城的事情由我说了算。”

  “我想提醒您一下,您昨晚可是收了我的钱。”吕西安的眼神越来越冰凉,如果目光可以杀人的话,市长的脖子早已经被割开了。

  “我答应做您的朋友,所以您看,我这不是来帮助您调解纠纷了吗?”

  “您从工人联合会那里也收钱了吧?”吕西安的话令市长脸上的肥肉抖了一下,果然他的猜测是正确的,“您倒是两头通吃,坐收渔利啊,先生,屈居于一个市长的职位,真是对您聪明才智的极大浪费。”

  他看向阿尔方斯,“您说的对,有的人可真就是贱骨头,如果您有什么驯狗的好办法就都使出来吧。”

  “哎,先生,您这是说的什么话?”市长大叫道,“您是在侮辱我吗?”

  “市长先生,”阿尔方斯打断了对方的话,“您女儿就要出嫁了吧?”

  “这关您什么事?”市长警惕地看着阿尔方斯,“您把我的女儿扯进来做什么,您要对她做什么?她和这些事没有关系。”

  “您把我当成什么人了?”阿尔方斯白了他一眼,“我什么也不会对她做的。”

  “我感兴趣的是您的女婿,听说他是巴黎的一位大律师,还有着子爵的头衔?”

  “所以呢?”市长反问道。

  “所以您为了让女儿当上子爵夫人,承诺给她的丈夫三十万法郎的陪嫁,这件事全城都在赞叹您的大手笔呢。”

  “这和您有什么关系?我愿意给我的女儿多少嫁妆,那是我的自由。”

  “当然啦,这是您的自由,只要您能付得起这三十万法郎。”

  屋子里静的吓人,市长先生像是发了癔症似的瞪大眼睛,吕西安一瞬间还以为他就要昏倒在地了。

  “这……这话是什么意思?”市长的声音像是垂死之人一般嘶哑。

  “您知道,对于我们这些银行家而言,总不免遇到骗子或是装派头的人,他们摆着上流社会的气派,试图从银行得到贷款,可到了还款日,他们要不然就哭哭啼啼地请求展期,要不然就干脆脚底抹油,一走了之,给我们留下一屁股的坏账。”

  “这样的事情见得多了,我们就都练出了一双火眼金睛,只要瞥上一个人一眼,就知道他是真的有钱还是假的有钱,您看,窘相再怎么用心地遮掩,也是会或多或少地露出一点马脚的——您总爱穿着这一身制服,是因为只要政府不更换军服的款式,这身衣服就不会过季;您的裤腿上有些泥点子的痕迹,这说明您平日里经常走路,而不是一出门就上马车;您的这双漆皮靴子看来是出自于一个手艺高超的鞋匠之手,您也经常保养它,但皮革是会老化的,而一个能掏出三十万法郎给自己的女儿做嫁妆的人是不会穿这样旧的一双鞋的。我敢说,即便您全家都去睡草垫,也凑不齐这三十万法郎。”

  “我的经济情况和您没有关系!”

  “但和您的女婿有关系,我想即便您的女儿和阿芙罗狄忒一样美丽,若是没了这三十万法郎,她也是嫁不出去的吧?如果您的女婿知道自己上了当,您所说的三十万法郎完全是子虚乌有,那么您觉得婚约还能履行吗?”

  市长急的跳了起来,他的嘴角沾上了白色的泡沫,“这都是猜测,您不能这样做!您没有证据!”

  “您忘了吗?我是个银行家。我和我的父亲都是银行业同业协会的理事,因此我只要愿意的话,明天就能弄清楚您的财产状况。”

  市长惊恐地揪着自己的头发。

  “那么,如果有人给您的女婿透露了相关的情况,那么这个人一定会得到他的感激的,您说是不是?而且这在道德上无可指摘,毕竟这避免了一桩欺诈罪行的付诸实践。”

  “银行应当保护储户的隐私才对!”

  “当然啦,但是有时候,这些隐私不可避免地会泄露,我们当然会尽量避免这种情况,但是,”阿尔方斯轻叹一声,“有时候这种事就是会发生。”

  “够了,先生,够了。”市长双手合十哀求,“别再说了。”

  阿尔方斯和吕西安对视一眼,“如果您还想嫁女儿的话,我倒是能给您一条出路。”

  市长似乎又燃起了希望,他可怜巴巴地看向阿尔方斯。

  “我可以借给您三十万法郎,您用这笔钱来让鲁克斯小姐风光地出嫁……但这只是借,您明白吗,您后面是要还的。”

  “当然,我当然会还。”鲁克斯市长立即承诺。

  “另外您会派警察去驱散那些暴徒,这是您应尽的职责。”

  市长别无选择,只能点头答应,“我现在就去。”

  “好极了,那就请您去那边的写字台上写一张借据。”

  鲁克斯市长像是走向断头台的死囚一般,挪着步子走到了写字台前。

  “我说您来写。”阿尔方斯将一根钢笔塞进市长手里。

  “我,雷米·鲁克斯,努瓦永市市长,兹从伊伦伯格银行借款三十万法郎,供女儿嫁妆之用,限期五年偿还,年利息百分之五。”

  市长用颤抖的手写完了借条,在最后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好极了。”阿尔方斯将借条收进怀里,“如果以后像今天这种事情再发生的话,我就让人去找您的女婿要账。他为了钱娶了您的女儿,等到钱没了他也会毫不留情地将她抛弃的。”

  “不,不,千万别这样做,求您了!”市长跪倒在地上,抓着阿尔方斯的裤腿。

  “那么现在您知道日后该怎么做了吧?”阿尔方斯厌恶地将自己的裤腿抽出来,“您知道在努瓦永城,应该由谁说了算?”

  市长不住地点头,这张借据变成了无形的项圈,套在他的脖子上,他已经彻底被驯服了。

  “好极了,您借的三十万法郎,明天送到您的府上,您是要现款,支票,还是别的什么?”

  “我……我想要现款,可以吗?”市长趴在地上,活像一只蟾蜍。

  “看来真是被吓破胆了啊,”阿尔方斯坐在了沙发上,“好吧,如您所愿,那么现在您就去干您应当干的事情吧。”

  市长像是屁股上装了弹簧,从地板上一跃而起,冲出了房门,他甚至都不敢回头看上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