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先去工厂吧,我们吃完早饭也就过去。”阿尔方斯向布尔热瓦先生命令道,“我想到时候市长先生应当已经把警察派过去了。”

  “您给鲁克斯先生三十万法郎未免有些多了。”等布尔热瓦先生走后,吕西安有些郁郁不平地抱怨,“一个小小的市长不值这个价格,更不用说他之前收了钱不办事,他应当得到的是惩罚,而不是恩惠。”

  “我没有给他三十万法郎,这钱是我借给他的。”阿尔方斯伸出右手的食指,在空中摆了摆,“我刚才不是在说空话,如果他不还钱的话,我真的会派人把那张借据送到他女婿那里去的。”

  “可您觉得他能凑出三十万法郎还您的债吗?”吕西安有些怀疑,“我觉得把他的全部财产折现变卖,也不值三十万法郎。”

  “这您倒是不必为他担心,市长这个职位说大也不大,但是如果想要赚三十万法郎的话也是有门路的——只不过恐怕得冒些风险。”阿尔方斯说道,“市长先生想必需要在他剩余的任期里做一些他原来不愿意做或是不敢做的事了。”

  吕西安又想起市长先生那副两头通吃的恶心嘴脸,“我很怀疑这世上有什么他不愿意做的事。”

  “那我想这张借条可以给他一点胆量,去做一些他之前不敢做的事。”阿尔方斯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市长亲笔签名的借据被他放在了那里的口袋里,“您现在还用得着他,等他五年之后把这笔钱还完了,您就把他为了凑齐这笔钱做的事情抖出来,到时候又能给您积攒一波人气。”如果把市长先生比作橄榄,那么阿尔方斯的计划是要把他的最后一滴油水都彻底榨干了才肯罢休的,“那时候他已经对任何人都没有用了,包括他的女儿和女婿在内。”

  “他可给了他们三十万。”吕西安提醒阿尔方斯。

  “这就是关键——他给不了更多了,如果他还掏的出钱来,那么女儿和女婿就会感激他的恩德,毕竟感恩来源于对未来更多恩惠的预期。这位市长先生既贪婪又愚蠢,而他在儿女面前幼稚的就像巴尔扎克写的高老头一样,最后一定会被吃干抹净的。”

  “等到他的那三十万法郎被女婿花完了,他的女儿自然也就会遭到厌弃。那位丈夫娶她是为了那笔嫁妆,到时候嫁妆用完了,她的容貌也折损了,即便他不要求离婚,恐怕也会自己去外面寻欢作乐。况且他是个律师,日后必然也是想要做检察官或是议员的,那他当然也就需要钱来活动,为了弄到钱,他需要再找一个有钱的太太,至少也得有个愿意为他花钱的情人。”

  “至于可怜的女儿,只能去父亲那里寻求帮助,而等她发现父亲已经是个被榨干了汁水的烂橙子以后,希望的破灭不但不会令她体恤自己的父亲,反倒会激起怨恨,她会觉得自己的悲剧是由父亲造成的,如果他还能掏出钱来,她又怎么会落到那种境地呢?”

  “到时候这位当代的高老头恐怕真的要去睡草垫了。”吕西安甚至都有些同情市长了。

  “那也是他自找的,”阿尔方斯不屑地说道,“谁叫他非要和贵族攀亲呢?那些有着漂亮姓氏的吸血鬼靠他的积蓄生活,同时却对他抱着鄙夷的态度,要我说这真是自讨苦吃,只有受虐狂才干得出这样的傻事。”

  “您对贵族意见很大啊,可您自己不也有个子爵的头衔吗?”

  “那是1864年的新爵位,而且是拿破仑三世皇帝封的,因此它唯一的作用就是让名片上的头衔长一些而已。”阿尔方斯表现的很不屑,“我和那些贵族不是一路人——在这一点上,我和他们双方都能达成共识。”

  他走到墙边,拉了拉铃绳,“我和您一起吃早饭,”他自己给自己发了邀请,“然后我们一起去您的工厂看看,希望那时候一切已经完事了。”

  当他们一起在吕西安的房间客厅里吃早饭的时候,窗外传来一阵阵的枪声,这声音的来源地正是工厂的方向。

  “怎么还开枪了?”吕西安有些担心地放下刀叉,他感到自己的胃口正在逐渐消失,“不会出什么大事吧?”

  “应该只是朝天鸣枪,吓唬一下他们而已。”阿尔方斯试图让吕西安放心,“不过即便有人中弹了也没关系,每次这类的罢工总要有一两个人倒霉,被骑警的马踩到呀,或是一不小心从高处被挤下来什么的,没人在乎这种事情,甚至连克列蒙梭报纸的那些读者对这种事情都见怪不怪了。您只要给那个倒霉蛋的家属一千法郎,他们就会千恩万谢地闭上嘴。”

  “所以一个人的命就值一千法郎?”

  “很低是不是?”阿尔方斯用叉子往自己嘴里送了一块香肠,“我注意到一个有趣的现象,当今社会上人人都大谈一些什么人权呀,平等呀之类的空话,但普通人的价值比起那些比我们落后的多的社会,反而是大大不如的。”

  “美国南方当年还保留奴隶制度的时候,黑奴的生活水平就普遍比欧洲文明世界的工人要强得多了。毕竟奴隶是财产,奴隶主用起来还有些节制,可雇工就另当别论了。我知道的所有工厂,在发生事故的时候首先关注的都是机器有没有损坏,而不是操作的工人是不是还活着。所以您厂里的一台车床可能值两万法郎,可一个工人的价值只有设备的二十分之一,您应该担心您的财产有没有损坏,而不是有没有人受伤。”

  “我猜到了今天晚上,我就是这座城市里最不受欢迎的人了。”吕西安感叹道。

  “那有什么关系?您又不需要他们的选票。再说了,过上一段时间您捐款给这里盖一座小学或者纪念碑之类的,他们就会把今天的不愉快彻底忘记,把您吹捧成一位慷慨的大善人。人类当中多的是智力超群的个体,可作为群体,恐怕记忆力还比不上螃蟹。”

  吕西安故意吃的很慢,他并不想要看到工厂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就像是将头埋进沙子里的鸵鸟一样,如果没有看到某件事,那么他就可以告诉自己这件事不存在,虽然他也知道,这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但是这世界上的许多人夜里能安然入睡,靠的不就是这自欺欺人的本领吗?

  吕西安的心思想必阿尔方斯完全能够看透,因此他也放慢了进餐的速度,窗外的枪声逐渐变得稀疏,等到他们吃完早餐时,外面已经彻底安静下来了。

  这时,他们才下楼乘车出发,两个人坐的马车行驶在路中间,而四个保镖则骑马环绕在马车四周,他们一只手握着缰绳,另一只手则一直搭在腰间的手枪柄上,那是美国生产的左轮手枪,在近距离能把人的脑袋打成从四楼摔下来的西瓜的样子。

  距离工厂越近,空气中弥漫的紧张气味就越浓,从马车的车窗里往外看,就能看到在路旁的人行道上,一些衣着简陋的工人正朝着远离工厂的方向走去,其中有一些步伐还一瘸一拐的;不少人的衣服上沾上了暗色的痕迹,吕西安不由得猜测那究竟是泥巴还是血迹,亦或者是二者混合的产物?

  工厂的门口聚集了不少的警察,看上去就好像全城的警察都被市长大人派来了这里一样,在他们当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队骑着高头大马的骑警,这些当代的重装骑士们在执行驱散人群的任务时尤为有效率。

  布尔热瓦先生站在工厂中央的空地上,两只手叉在腰间,神气活现地指挥着警察和没参与罢工的工人们清理树立在广场上的街垒,这是一座由垃圾,瓦砾和旧家具堆成的垃圾山,上面还插着几卷破碎的横幅。

  “怎么样?”吕西安一下车,就立即向迎上前来的贝尔热瓦先生问道,“刚才发生了流血事件,是不是?”

  “您大可放心,”布尔热瓦先生喜气洋洋地向吕西安邀功,“警察往天上放了一轮枪,然后骑警队朝着人群只来了一次冲锋,这些乌合之众就立即作鸟兽散了。有一些人被马踩倒了,但似乎都没什么生命危险,最多就是断条腿什么的。”

  “幸运的是机器设备都完好无损,他们没有来得及破坏设备,多亏了市长及时派来了警察。”他瞪了一眼在他身后诚惶诚恐的鲁克斯市长,“要是他们来的能更早一些,这些家具和铺路石也能保存下来。”他指了指身后的街垒残骸,“如今这些垃圾只能被扔到城外去。”

  “这样的事情发生一次就够了,”吕西安严厉地朝市长用命令的语气说道,“我不希望那个什么工人联合会的居伊先生再出现在这里,他已经给我们造成了太多的麻烦。”

  “男爵先生请放心,”市长现在变得十分谄媚,阿尔方斯的那张借据已经把他阉割的干干净净,“我们已经以煽动,破坏社会秩序和侵犯私人产权的罪名逮捕了那位居伊先生,下周法院就开庭审理。”

  “那就好,”吕西安态度很严肃,“法院院长应当不会再和我来一出您早上表演的那种戏码吧?”

  市长有些尴尬,“我会和他讲清楚利害关系的。”他向吕西安保证。

  “好极了,另外居伊先生给我的工厂造成的破坏,那个什么工人联合会也应当赔偿一下吧?布尔热瓦先生,您记得统计一下损失的金额,然后给本地的法院递交民事诉讼。”

  “谨遵您的意思。”布尔热瓦先生回答道,“您尽管放心回巴黎去,这里的一切我会妥当料理,然后给您一份详尽的报告。”

  “很好。”吕西安点头表示满意,“还有那些参与罢工的工人,我们还要让他们回到工厂来上工吗?”

  “当然不会,这些人都会被解雇,我们可不愿意冒某个心怀不满的工人破坏机器的风险,这一台机器比起这些人的全家还要宝贵呢。”布尔热瓦先生大声叫道,“我打算从外地招募工人,例如南方的农村,那里的乡下人要的工资比这边便宜的多,而且还不爱抱怨。”

  “您的这些安排需要多久能完成?”

  “大约两到三个月吧,先招募工人,然后更换掉管理层。”布尔热瓦先生朝着后面办公楼的方向努了努嘴,那些之前的管理人员像一群受惊的兔子一样挤在一起,这些人刚才一直躲在办公楼里,一个个脸色死灰,生怕遭受了池鱼之殃,“会计师们已经找到了不少中饱私囊的证据,这些白痴连做假账都做不好。”

  “等到两三个月之后工厂走上正轨,您就可以去寻找订单了。”布尔热瓦先生踌躇满志,“只要有了订单,工厂就全力开工,我觉得今年就能够扭亏为盈。”

  “那些受伤的人就请您妥善处理吧。”吕西安吩咐布尔热瓦先生。

  “我打算一人给他们两百法郎,”布尔热瓦先生拍着胸脯,“总共也就是几千法郎的小开销。”

  吕西安想到那几个瘸了腿的工人互相搀扶的样子,“一人给五百法郎吧。”

  市长假惺惺地凑上前来,“您真是个慷慨的善人!”

  布尔热瓦先生对此颇不以为然,但他还是点了头,“您的钱您说了算,五百就五百吧,不过如果他们还想要的话可就一个子也没有了!”

  工厂的烟囱又开始冒出黑烟来,厂房当中机器的轰鸣声也重新响起,好似某种地底的巨兽正在苏醒,一切正在恢复正常。工厂里的街垒和标语,明天这时候就能清理完毕,等到那时候,今天的这场风波就会像从未发生过一样。

  “我们回巴黎去吧。”吕西安最后看了一眼正被拆除的街垒,转过身向阿尔方斯说道,“我在这里的事情已经办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