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拿破仑的灵柩回到法国之后,可曾有过这样的景象?”阿尔方斯将茶杯放下,用茶匙指向窗外,向坐在对面的吕西安和德·拉罗舍尔伯爵说道。

  巴黎里昂火车站的贵宾厅里,大缸里堆满的冰块向上冒着氤氲的白气,然而贵宾厅的大门和落地玻璃窗隔得开外面的酷暑,却无法将人群火热的情绪挡在外面。

  七月八日,在卸下陆军部长的职务一个多月之后,布朗热将军终于要离开巴黎,前往克莱蒙费朗去就任第十六军团的司令官,这个任命虽然符合他陆军中将的地位,但这样被一脚踢出巴黎,实际上和流放也没有太大区别。

  不甘心的布朗热将军授意自己的党徒,在将军离开的当天举行了盛大的挽留活动,从将军府邸到里昂火车站的道路上,挤满了热情的民众,根据阿尔方斯的人传来的消息,这些人把将军乘坐的马车围成一团,抓住马的笼头,试图阻止马车的行进。

  而在火车站里面,如今也已经挤进来了上万名布朗热将军的支持者,这些人手中举着用白布制成的横幅,上面写着“Il Reviendra”(他会回来)。他们将月台挤的满满当当,一些狂热分子甚至跳到了轨道上,迫使所有的进出站列车都暂时停运,如今这个承担了巴黎所有向南方开行的列车的车站,已经处于彻底的瘫痪状态。

  “他还有多久才到?”德·拉罗舍尔伯爵掏出吕西安送给他的那块怀表,不耐烦地问道,“已经三点了,按道理他应当一个小时前就乘火车离开的。”

  “他已经到了火车站的门口,距离我们不到两百米吧。”阿尔方斯回答,“但您看外面的这样子,谁知道他要多久才能走完这两百米呢?”

  “即便他到了我们这里恐怕也没什么用。”吕西安补充道,“所有的火车都停开了,恐怕今天他很难离开了。”

  “这不就是他所希望看到的吗?”德·拉罗舍尔伯爵冷笑,“他一点也不想离开巴黎,于是就搞出了这样一出戏,试图以此向总理施压。”

  “可鲁维埃总理一点也不让步。”阿尔方斯似乎也对布朗热将军的行为不以为然,“其实有时候暂时从风暴的中央躲出去避避风头,也未必不是一件坏事,拿破仑当年受到执政府猜忌的时候,不也带着军队去远征埃及了吗?我们这位将军处处学皇帝陛下,可却只学到了皇帝的派头,丝毫没有学到皇帝的智慧。”

  “他毕竟还是决定去赴任了。”吕西安提醒道。

  “他一个月前就该这么做了。”德·拉罗舍尔伯爵摇摇头,“如果他一个月前去克莱蒙费朗接任新职,那么他那个‘识大体的忠诚军官’的人设就完全立起来了。我看他还是想向总理施压,试图留任这个部长的职位,如今是眼看没有指望了,才不情不愿地出发,而在出发前还要搞出这一副万人挽留的戏码,这样恋栈不去的做派实在是掉价。”

  “他害怕去了外省就再也回不到巴黎了,”阿尔方斯点评道,“这样的例子之前可不少。”

  “但那些成功回到巴黎的人都飞黄腾达了。”吕西安透过落地窗,看着外面疯狂的人群,这些人高喊着布朗热将军的名字,他们是否知道自己眼中的共和国救星其实并非他们所想的那样英明神武?历史上不乏拿破仑那位伟人的模仿者,可最终绝大多数都不过是学了皇帝一点皮毛的拙劣小丑,布朗热将军也会是这些人当中的一员吗?

  “我们会让他回到巴黎的,”阿尔方斯胸有成竹,“塞纳省六个星期之后将举行一场补缺选举,正如我们之前规划的那样,布朗热将军的支持者们会把他的名字写在选票上。”

  一周前,塞纳省的一位众议员乔治·德拉莫特先生,在自家的别墅里咽了气。这位老议员在年初大选前的四天突然中风,当他当选的时候已经是口眼歪斜,人事不知了。在病床上折腾了几个月后,他终于是寿终正寝,于是刚刚举行过大选才三个月,塞纳省又要迎来一次选举之战。这个选区位于巴黎郊区,居民的财产和社会地位分布十分均衡,中产阶级占到了选民的大半,因此历来被当作全国民意的风向标,如果布朗热将军能够在这场选举里展现自己的声势,那么将会大幅提升自己的影响力。

  布朗热将军作为现役军官,并没有资格参与议会的选举,而选民们将他的名字写在选票的空白处,这样的做法也不符合相关的选举法规。但这一番谋划的目标并不是要布朗热将军立即进入议会,只要将军的得票能够超过剩余的候选人,将这场选举搅黄就足矣了。

  “您确定他能在塞纳省得到足够的支持吗?”德·拉罗舍尔伯爵将信将疑,“之前那里的众议员是支持总统的温和共和派,他拿了两万张多数票,布朗热将军在那里的受欢迎程度比起一条蛔虫也好不了多少。”

  “那么只需要让总统和共和派在补选之前变得比布朗热将军更加不受欢迎就行了。”阿尔方斯胸有成竹。

  吕西安好奇地看向阿尔方斯,而德·拉罗舍尔伯爵似乎也被阿尔方斯引起了兴趣。

  “您掌握了什么东西吗?某种政治上的炸药?”吕西安问道。

  “不但是炸药,而且是烈性炸药。”阿尔方斯的身子往前倾,压低了声音,“只要操作得当,或许能把矛头指向总统本人。”

  “总统做了什么啦?”

  “不是他本人,而是他的那个害人精女婿,众议员威尔逊先生。”阿尔方斯张望了一下周围,把声音压的更低了,“他靠着自己岳父的名头,向有意获取荣衔的人出售荣誉军团勋章,而且明码标价——最低等的荣誉军团骑士勋章五万法郎,荣誉军团军官勋章十万法郎,荣誉军团司令勋章二十万法郎。”

  “而且为了招揽生意,如果您现在有了低等级的勋章,那么买一个高级的勋章还可以用低等的勋章来抵扣。就像吕西安您吧,您之前已经获得过荣誉军团骑士勋章,若是您想要升级为荣誉军团军官勋章,只需要支付差价五万法郎即可。”

  吕西安来到巴黎已经一年多了,他自认为在这段时间里也算得上是见多识广,可这样赤裸裸的权钱交易还是令他大跌眼镜。荣誉军团勋章作为拿破仑设立,用来奖励为法兰西做出卓越贡献者的勋位,历来被视作法兰西政府所颁发的最高荣誉。虽说在择选授勋人的过程中免不了一些政治交换和裙带关系,可任何人恐怕都难以想象这样的荣誉会像市场上的排骨一样被明码标价地出售。

  “这是真的吗?”他听到德·拉罗舍尔伯爵问道,“如果是真的,这未免也太过离谱了。”

  “格雷维总统大刀阔斧地削减总统的权力,把自己变成了一个礼仪性的角色,他手里最大的权力之一就是签署每年的授勋名单。我们都知道那位威尔逊先生的,他是一只贪婪的老鼠,面对这样一块肥肉,他怎么能抑制住自己插一脚的冲动呢?”

  “那他总共从中赚了多少钱?”吕西安问道。

  “据我所搜集到的资料,他大概卖出去了二十枚左右的勋章,大多数是最低级的荣誉军团骑士勋章,所以大概赚了有一百万出头吧。这些钱除去分给他那些同党的以外,威尔逊先生自己怎么也能拿到五六十万法郎。”

  “如果这是真的,那么格雷维总统也撇不清自己的干系。”吕西安依旧处在一种震惊的状态当中,“可是他难道就不约束一下自己的女婿吗,就这样任由他打着自己的旗号去胡作非为?他总不可能对此一无所知吧?”

  “即便他知道了,也会装作不知道的。”德·拉罗舍尔伯爵解释道,“总统或许不在乎威尔逊先生,可他总得为自己的女儿考虑一下吧?威尔逊先生花钱毫无节制,他不希望自己的女儿日后破产搬去救济所,而他自己之前也没有什么积蓄,那也只能对女婿的捞钱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那么总统可真是百口莫辩了。”吕西安有些感叹,一个老派的政治家一生的清誉,就被自己的女婿这样变了现。

  “到时候由您来做这个揭开黑幕的人怎么样?”阿尔方斯向吕西安提议,“您写一篇文章,登载在报纸的头条上,然后您在议会发起动议,对总统进行质询。政治的关键就是曝光,只要格雷维总统倒台,那么全法国都会知道您的名字的。”

  吕西安颇为心动,阿尔方斯的提议像一根羽毛一样撩拨着他的心脏,让他的心痒痒的,“您有证据吗?”

  “到时候都会有的。”阿尔方斯泰然自若,“您放宽心就好。”

  这时,门外的人群爆发出一阵骚动,他们一边喊叫,一边互相推挤着,有些人的屁股已经被挤的紧贴在了贵宾室的落地玻璃上,玻璃和窗框的连接处发出不祥的吱嘎声。

  “看来我们的将军来了。”德·拉罗舍尔伯爵的语调平淡,毫无一丝情绪的波动。

  果然,布朗热将军在一群警察的包围之下,穿过汹涌的人潮,这一圈人像是风暴当中的一叶扁舟,朝着贵宾室的方向飘荡而来。

  警察们把将军推进了贵宾室的大门,自己则在门口阻挡住试图跟随将军进来的支持者们,贵宾室里的侍者们连忙将窗前的窗帘都拉了起来,以免屋里的布朗热将军引发更大的骚动。

  将军的衣服有些乱,他肩章上的流苏被扯了下来,衣服的袖子也被热情的支持者们抓破了一条长长的口子,但他丝毫不以为忤,反倒是如沐春风。他的胸脯往前挺起,脸上挂着得意洋洋的神气,用睥睨的眼神看向屋里等待着他的三位盟友,那样子如同刚从厄尔巴岛回国复辟的拿破仑,正在嘲笑那些不认为他能重返法兰西的旧部。

  “三位先生,你们看到了没有?”他指了指已经被窗帘挡住的窗外,“这就是法兰西人民的声音,他们不希望我离开巴黎,他们希望我留在这里。”

  “我们听的很清楚,将军阁下。”德·拉罗舍尔伯爵向前跨了一步,代表三个人回答道,“但能决定您去留的不是外面的这些人,而是总理。”

  “鲁维埃总理一定也听到了人民的呼声,我听说上万人正在总理府前请愿,要他重新任命我为陆军部长。”将军满怀希望,“他必须考虑人民的声音。”

  “恕我直言,将军。”德·拉罗舍尔伯爵依旧礼貌,但吕西安做了他半年的秘书,已经看得出来他正在失去耐心,“让鲁维埃成为总理的并不是人民,而是国民议会的三百多名议员——而这些人普遍不怎么喜欢您。鲁维埃已经作出决定不让您加入他的内阁,如果他现在请您回去,那么就意味着他向您屈膝投降,这样他的内阁也就到了头了。”

  将军像是被当头浇了一盆凉水,他瞪着眼瞧着伯爵,手臂抱在胸前,颇有些气急败坏。人对某件事抱着巨大的希望,却被其他人无情指出现实的时候,是有很大的概率会恼羞成怒的,连教养最好的贵族在这种时候都未必能克制住自己的感情,就更不必说出身行伍的布朗热将军了。

  “照您这么说,我非得去克莱蒙费朗不可啦?”将军的脸因为气急败坏而有些发白,像是有人拿着粉扑给他扑上了一层白粉,“我如今风头正盛,却要跑去那个穷乡僻壤,过不了几个月,巴黎人就会把我忘记的!到那时候我可就永远也回不来了。”

  “您会回到巴黎的。”吕西安安慰他,“拿破仑当年不就回来了吗?而且是作为征服埃及的英雄回来的。”

  “他去的是埃及,我去的是克莱蒙费朗!那里有什么可征服的,偷猎者还是走私犯?”

  “拿破仑皇帝那时候可没有电报。”阿尔方斯开口说道,“即便您在克莱蒙费朗,我们也会在报纸上时刻登载您的动向,我向您担保,您不但不会被遗忘,反倒会成为全国关注的焦点。”

  “您是说塞纳省那个选举吧,德·于泽斯公爵夫人和我说了相关的安排。”将军的语气放平了些,“您确定多数人会在选票上面写我的名字吗?如果只有几千人这样做,那么我会被当成笑话的。”

  “您不会被当作笑话,恰恰相反,您会拿到绝对优势的支持。”阿尔方斯好像在安慰一个哭闹的孩子,“我们已经做好了安排,等到选举的结果尘埃落定,您就发表一个公告,说自己感谢塞纳省人民的信任,但您作为军人的义务使得您无法接受他们的热情云云,剩下的东西我报社的编辑会帮您操作的。”

  将军的眼神从阿尔方斯身上挪到德·拉罗舍尔伯爵身上,又挪到了吕西安身上,他长叹了一口气,“看来我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去克莱蒙费朗了?”

  “这是以退为进,将军。”吕西安说道,“您希望被公众看作是一个蒙受了内阁不公平待遇,却依旧为法兰西尽责任的爱国者——一个这样的人在这个时候就会去克莱蒙费朗,如果您留在巴黎,会被批判为伪君子的。”

  “可是我现在根本走不了。”将军再一次指了指外面,“所有的火车都已经停运了。”

  “我们给您在调车场准备了一部火车头,它会将您送到默伦,您可以在那里上火车。”阿尔方斯说道。

  “好吧,看来我没什么选择。”将军勉强答应了这个计划,他的语气里满是苦涩,“我能回来的,对吧?”

  “我向您担保,您坐着火车头离开巴黎,而当您回来的时候,会乘坐为您准备的专列。”阿尔方斯鼓励地拍了拍布朗热将军胳膊上被扯破的地方,“您走之前最好先去换上一身便装。”

  一个侍者带着布朗热将军去了后厨,十分钟之后,他穿着一身火车司炉的制服再次回到了贵宾厅里。将军的新衣服上沾满了煤灰,还散发着明显的汗臭味,吕西安不由得怀疑阿尔方斯是不是故意找来这身衣服的。

  阿尔方斯上下扫视了一番将军的打扮,“很不错,您现在从后门出去,有人会在那里接应您。”

  将军点点头,竭力让自己显得庄重,但穿着这一身衣服,让他的所有努力都只是令这副场景变得更加滑稽。

  他和每个人都握了握手,消失在通向厨房的门里。

  德·拉罗舍尔伯爵掏出手绢,擦了擦手,将手绢随手扔在桌子上。

  “黑格尔有一句名言:一切伟大的历史事件和人物,可以说都会出现两次;第一次是作为悲剧出现,第二次则是作为笑剧出现。”伯爵的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讥讽和鄙夷,“如果拿破仑的命运是一出悲剧,那么他的侄子拿破仑三世的命运则是一出笑剧。”

  “如果黑格尔还活着,我倒是真想要请教他一下,如果同样的戏码上演第三次,那么这出戏究竟会是悲剧,喜剧,还是一出闹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