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玄幻奇幻>一念一千年>第159章 左墙 令我之言焚灭

  房梁上,一块木板被挪开,随后一张脸小心翼翼地探出。

  只一眼,苏视就差点吐出来,同时一掌按住了想要钻出来看的云青峭。

  这人疯了。

  苏视第一反应如是。

  云青峭不是能被他按住的,已经探身看了个彻底,同时大雪跳到了苏视头顶,纯洁善良的雪豹被这锅爆眼汤吓的不轻,慌忙扒住了苏学士的智慧脑。

  两人对视,都从对方眼中读出了相同的信息,下一刻,几乎是同时动手——

  云青峭一掌拍向苏视肩头;苏视扭头放出一道符篆,电光石火间已经撑开一个小小的禁锢阵,一个东西“咔嚓”一下被锁住。

  大雪柔弱地喵了一声,云青峭缓缓脱手,发现自己按住的偷袭者是一只人手骨,五指细长,触感嶙峋,别提有多恶寒了。

  苏视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那爪子抓了两下,就垂头丧气地放弃了抵抗,开始哔哔:“我乃神明之骨!想要拿回玉玺解救苍生,只要杀了那条蛇就可以——只要她死,三阶天彻底崩溃,回天的种子马上就会从第三阶天生出——”

  这声音是直接传到两人耳中的,但云青峭还是很莫名其妙打断道:“哪来的拍花鬼?”

  拍花子之爪——彡,气成了剁中的螃蟹,爪骨横飞:“我是神明的残骸,天地的遗迹!我监控古神,严格守护者的作为!我防止救世者的懈懒,我是三阶天的最后一——”

  如此傻缺的宣言一出来,苏视顿时想起来这是哪位了,毕竟他很难再遇到这么臭不要脸的物种——这不就是他一直想打来串汤的那只白骨精吗!

  此物还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占据他英明神武的身躯若干次,不知道做过什么有损苏大学士形象的丑事,简直少有脸皮!

  且如果没记错的话,据梁远情言,这死骨头一直在挑拨离间他和明韫冰两人,就跟个上位不成嫉妒成瘾的发疯第三者似的。——如此破坏家庭和谐的东西,还敢在这妖言惑众!

  苏大学士立刻马上给了它一口正义的老拳,并摸出自己的抢饭“神之手”,看样子很想拆口锅出来就地取材直接炖了这货。

  彡这种死东西当然不知道何谓“隐私权”,瞬间把苏视的心声读完,回道:“非也,非挑拨离间,乃陈述事实。其次,我并不是白骨精,而是神陨以后诸神留下的骨头……为了监督神明大人完成使命,以免他不勤恳救世。”

  苏视佩服至极,赞美道:“你比法亟的风化鞭还要恐怖啊!”并毫不留情手脚麻利地把此爪抽成了四百片。

  当然就算切成八百片,也不影响彡犯贱:“你们来这里不就是想做些什么?我告诉你——明韫冰把徐倏杀了,现在就在三阶天的平衡界,谛听之中,平天也完成了,那里非常危险。只要这条蛇一死,回天开始,他就圆满了!所有地界的瘴气都会彻底消失,一切阴阳序都会彻底重演,他杀徐倏是为了让这个人替死上神——神族只要不完全陨灭,总有一缕魂可以在新秩序里重生,你们不在勾陈上宫动手之前杀她,你觉得那个色令智昏的领神会做什么?!他一定会陪明韫冰一起死!”

  “什么?”苏视倏地一惊。

  他们赶路这段时间,梁落尘必定已经赶上,那两人碰头,总归是有事可商量。

  但为什么梁陈能容许明韫冰走了?他甚至用了禁术圈定那人!

  云青峭截然反问:“她死了平衡就彻底崩溃,她到底是阴是阳?”

  他们沿途满目疮痍,显然现在是阴胜于阳。

  彡厉声:“重要吗?!没有时间了!”

  云青峭已经知道答案,扬手就是一巴掌:“滚——要你在这里出谋划策?”

  彡横飞飘散,气的差点飞升,没等骂出来,苏视拔足狂奔,大雪回头朝它吼了几嗓子,彡晕头转向倒在洞口,才被一条血鞭抽散,追击的红蛇就呼啸而过把它碾成了九百片碎骨头——

  咝咝的蛇息从身后逼近,格外恐怖。苏云二人出了密门夺路而逃,苏视大吼:“我们俩想的是一样的吧?!”

  云青峭顾不得许多,毫无形象回:“对!!”

  ——他们俩先前是在极忘台摸熟了地形,才爬到血池那层去窥探的,此时心照不宣,当然也知道该往哪里跑。这地方机关错巧,阴森曲折,逃起命来实在是难度加倍,堪比走迷宫。但迷宫最好的一点就是——太过错综复杂,连追兵自己有时候都会撞墙掉坑。

  囫囵跑过几层,苏视惊喜地发现了他的记忆点——一面蓦然巨大的血玫画屏!

  一直抓着苏视肩膀的大雪纵身而下,落地几步身躯抽条,变作成年雪豹的样子扬颈一吼——

  两人先一步捂住耳朵,身后嗖嗖扭动的蛇却慢一步,动作骤缓。大雪一头撞在画屏中心,一道暗门瞬间打开将它吞噬,苏视扯着云青峭猛然冲进去的同时,一条蛇拍死在瞬间变厚的门上。

  那玩意足有腰粗,拍扁的三角脑袋也十分妖异,眼珠子跟人似的不甘而刻毒,简直是世界上最好的醒酒图。好在这不知什么秘法马上就让透明的门覆上一层木色,遮住了那恐怖的画面。

  苏视长出一口气,差点把腰子喷出来。

  这会他才发现自己压着云青峭的双腿,急忙起身,幸好昏暗的过道把他脸上的窘迫掩饰了大半。

  他伸手把云青峭扶起:“没事吧?”

  云青峭摇头:“走。”

  苏视点头,疾步中云青峭忽然蹲下来,托起一个小东西——原来是奄奄一息的大雪。

  “这小猫很有灵性。”她说。

  而且攻击和掉血都是一阵一阵的,虽然一直吊着一口气,但好像可以吊很多次。

  每次还能当个不动声色的杀手锏什么的。

  “……”苏视喏喏,“那位鬼帝大人要是知道它日子这么难过,估计会扒了我们的皮。”

  云青峭沉默片刻,道:“也许罢。……只是没有机会知道了。”

  这算是有缘无分吗?

  但人世间的事,大多如此。此事古难全。不能向上天奢求你是例外。

  暗道尽头有一座密栏,他们从那里面找到了想要的东西——一个人。

  准确来说,是一具尸体。

  这间密栏满布一种催情阵法,第一层是各种野兽,第二层是用绳索捆着的长条形活物,两层之间没有地板,只有栅栏。每次阵法启动,就会有两条“虫”被放下去,第一层吸饱了血气,再换。

  两个人一开始摸进来的时候,苏视还以为这是什么长生秘法,胆大包天地吊着抢饭的爪子下去看,跟遍体鳞伤、伤口发臭的活物对了个眼,才发现那些居然是人!

  苏大学士为自己的好奇心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没有当场呕吐或尖叫,忍着一阵恶寒爬上去了,颇为伤心。而云青峭听完,则分析说:“这些人有没有可能是那些伤害过她的人?”

  应该就是。两人从密栏的陈罪书上读到了佐证。

  第二层的阵法可以疗愈,这些人不会死,始终保留意识,林暄想让他们感同身受地尝她受过的苦,反反复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们推测,阵法中心,受报复最多,最不成人形的一个人,应该就是阮颜愈流言里的第九代家主。

  这个人本来就剩一口气,只靠第二层的疗愈法术吊着,被拖出来的时候人不人鬼不鬼,竟然笑了一下,才断气了。

  苏视叹道:“冤冤相报何时了。”

  云青峭倒笑了:“此时了。”

  从这里有密道通往血池,苏视扛着那尸体,云青峭托着大雪。忽然苏视道:“那手骨曾经在我身上寄生过,梁远情说它神神叨叨,总是借我的手做些诡异的事——我们俩还一度怀疑这东西是不是先皇的残魂,老督促姓梁的务点正业。”

  “你想说它说的很可能是真的?”

  “我对梁远情那段,还有鬼帝做事的意图不敢苟同,但徐倏不在人世,他们危在旦夕,应该是真的。”

  “包括我们都将崩溃这一点?”

  苏视比了一点点的手势:“也不算恐吓。其实迹象很明显。你看梁远情以前是个多么纯真的二货,现在别说心若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我觉得他离呕血就差这么一点。”

  云青峭若有所思。

  “再看我们遇到的这些妖魔鬼怪,十叠云山的书魂朴兰亭还算正常;那破石头时想容就跟隐性神经病一样;跟着是看着稳重一言不合就自杀的游丝;徐念恩更不用说了,两面派,云里雾里,然后就是接下来这位——货真价实的疯子。”苏视表情简直不忍直视,“哎,大家开开心心过每天不好么?我的话,只要有根肉骨头给我啃,我就很开心的!”

  云青峭看着这位养尊处优、做过阶下囚、当过明堂客的文人口中大学士。

  “人生本来就苦,若是还不以一颗常乐之心来看顾眼前,岂不是太浪费了吗?”苏大学士说。

  “你这种笑着哭的理论很新奇,可惜传播的魅力太低,何况是正逢绝境。说出花来也没有用,”云青峭说,“要是这局破了,以后慢慢说与我听,如何?”

  苏视警惕且有些不懂:“什么意思?——你要干什么?”

  云青峭伸过手,就在苏大学士以为她要诉衷肠的时候,发现这姑娘握住了他身后那具死尸的下巴,那张血痕的脸出现在她冷然的眸中。

  “嘘。把衣服脱了。”

  苏视眼前出现了一张如出一辙的脸。他不由地收紧了瞳孔。

  千帆掩映,弱水之上,连绵的山脉被一层浓重瘴气掩埋。从远处看去,惟有一点皓然之光隐在深处,伺机而破。

  抬头时,低垂的天幕像一只食人的巨兽,无数人就在这兽口之中奔走。

  能有几人不折堕——

  几队车马疾驰而过,领头的梁落尘一心向前但掩不住忧色,他背后,铅灰色的云际一只翅膀火红的凤凰反向而去,犹如放开了一个艳色的梦。

  凤凰的清啼似是悲声,透过异彩泛烂的重云直拔而上,宛若平地刺出的鲜艳利箭,却射不尽九重天。

  在雪的尽头隐没了那些曾经的苦难,空墟的渊底有无尽的块垒在生长。

  但依然要面对不停更迭的时间——

  “嘭——!”

  红蛇盘旋而上,虚空中好像有一座看不见的重阶任它攀附。

  血池不堪入目,一个还有意识的人在糜烂的躯体里干呕了许久,也许是真的逼到极致,死无可禁,又被吓破了胆,无胆便大胆,索性抬首破口大骂:“你这不要脸的娼妇!恶毒的妓女!你活该被人搞了千百次!我只可惜他们当时没彻底弄死你!留得你这贱妇在这害人害己!”

  新生的躯体不知是死是生,在代生的禁术里半死,又同时在开天的念力里半活,两股力量混着人世权柄在躯体里疯狂缠斗,清丽面容隐隐扭曲,似醒非醒。

  林瑟玉蛰伏了一千多年,并不是因为冷静,相反就是因为狂躁。她的灵魂比最猛烈的火还要爆热,易怒狭隘,偏激脆弱。到了礼乐法治的时代,依然信仰以牙还牙以暴制暴之原则。

  于是猛士一骂,肉身立刻被毒蛇淹没,原本围着代生新壳的林瑟玉也回转而下,蛇首如刀捅着那人的躯干直插墙壁,那人一口血吐出,肋骨已经碾碎。

  长蛇化为人身,美而妖冶。林瑟玉单手掐着这人的脖颈,眼睫上似乎都沾着血:“继续说啊?”

  那人是个不足七尺的流氓,常爱磕牙打屁侃大山,虽已半死不活,但惊异地发现,这所谓的“蛇娘娘”掐着自己的手掌竟然虚软无力——就算是他已经这么垂死了,依然可以发现这软弱!

  他仿佛抓到了一个人最大的痛脚,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

  “不靠那些邪术,你算什么?就算靠了邪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你以为你能有什么好下场!传闻此地有守灵庇护,蛇娘娘?你不得好死!!我呸!贱人一个!”

  林瑟玉胸口起伏,眼底烧出妖异的红火,獠牙刺出,美艳的五官几乎扭曲,眼看就要化成蛇首去大吞活人,却忽有一道乐声自惨叫中弹起,劈开一道清明。

  这乐声乃是古琴,铮铮铿铿,非常冰凉,是上古非常盛行的静心曲。

  似故人。

  但林瑟玉一转头,就看见一张在噩梦里重演了无数次的脸出现在门口!

  那一瞬间她脸上简直是一片空白,一种无法形容的惊恐窒息感从心口千丝万缕般蔓延暴涨,手脚发麻。

  仿佛是一瞬间,她整个人就从一具血肉活着死了。

  如果有一个非常有艺术天赋的诗人在场,马上就能从这个表情变化里联想到一朵盛开的花顷刻间凋败锈蚀的全部过程。

  那个人动脚走来,只是一步,却激起了埋在心底最深的惊恐,林瑟玉立刻耳边响起尖锐的盲音,从指尖到脚底都开始发寒——

  这个人不是被我杀了吗?这个人不是早就被我千刀万剐了吗?无论怎么折磨他我还是那么痛苦无论怎么做我还是忘不了一切,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我是不是可以回到过去阻止自己那么愚蠢地付出信任?我是不是可以回到过去杀了我自己?我是不是回到从前让自己不要再那么蠢!?

  就像被一把刀横插进心口,这条有着千年修为,一直蜷缩在一隅之地的灵蛇被揭开了一层又一层的堂皇蛇蜕,露出了最底色的色厉内荏。

  她捂住双耳,疯狂地尖叫起来——

  “滚!!!!滚!!!滚远点!!!!我不要看到你!!!我不要!我不要!!不要!!!”

  那声音简直不是惨烈而是凄厉,所有人耳膜都要穿孔流血,就像一道道割在脆弱心脉上的伤口,陈伤泛流一条条血河,我才发现,没有愈合,没有过去,没有如烟,一切都还是现在,一切都还在我眼前,逼我做抉择,逼我妥协,逼我认命或者逼我赴死!

  周围所有的毒蛇瞬间失控,不分敌我互相残杀,爆出一朵一朵的血花,有几条甚至卷在了林瑟玉本人的胳膊上,崩溃之下,地动山摇——极忘台的根基撼然而动!

  连那个不久前骂过她的流氓都被此等惨叫震的心生异样,门口那男人却纵身而来,在一地血浪里猛然抓住林瑟玉的手腕!

  林瑟玉浑身剧烈发抖,双眼失真,蕴藏的巨大力量全部失控,开天的信物印玺飘了出去,代生的阵法爬到摇晃的墙角又茫然地转道,数以千计的红蛇瀑布一般从血池底喷出,杀伤力却还不及主人尖叫的万分之一!

  林瑟玉是货真价实的色厉内荏,力气不大,陌生人的触碰让她痛苦不堪,不靠术法却根本没法隔断,失控下却根本不能御气,于是只能本能地攻击,在那噩梦的皮肤上挠出数道血痕。

  “滚!!!!滚!!!离我远点!!!离我远点!!求求你离我远点!!!”

  她激烈挣扎的肩膀却被这个“男人”握住,简直如被鹰钳。这个动作再次激起了最痛苦的回忆,那些恶心的事情令她眼眶赤红,不受控制地掉下一滴一滴的眼泪。

  仿佛噩梦重演,仿佛重蹈覆辙,就像毒蛇一中七寸立刻毙命,最凶狠的人在命门上一击,也脆弱的不堪一击。

  但就在最绝望无助的时候,她忽然听见一个声音,非常的冷静:“林暄。”

  这声音低而柔缓,就像一把韧性的丝线卷过耳梢,令人不由自主就安静了下来。

  是个女声。

  仿佛一线清光穿过神志不清的视野,林瑟玉逐渐看清了这个人的样子——那张脸还是令她非常害怕,但身量与自己相差无几,脖颈修长流畅,没有喉结,就连铁箍般抓着自己的手都是细长清瘦的。

  竟然是个女人?

  而且是从来没有见过的人,不是明韫冰,不是勾陈,不是任何在记忆里留下过伤害或者快乐的人。

  “……你是谁?”她无意识地问。

  云青峭紧盯她眼睛,答非所问:“我七岁就可以挑担从临安城门送货到万春楼库房,十五岁开始我每天卯时起,绕西湖跑一圈,我拜过三个武师,每天晚练一刻,他们教我怎么找人的命门,怎么可以一拳打残一个人——”

  林瑟玉不明所以,惊惶而迷乱地看见那张总在噩梦里出现的脸消逝,一张清丽的脸水落石出:“十七岁我入东宫当太子伴读,第七天,太子醉后想强暴我侍寝,我打断了他的狗腿。”

  躲在暗处的苏视和林瑟玉同时睁大了眼睛。

  云青峭逼近林瑟玉,两个人鼻尖都挨在一起。此岸的痛苦看见彼岸回了头: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无论什么,苦痛可以过去,阻碍可以战胜,天堑可以填平!无论有多难,谁敢对我大泼脏水,我就辩到它无话可说!谁敢对我指手画脚,我就亲手毁灭这控制的秩序!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们想要的,没有我们得不到!没什么可怕!——我没疯,你也没疯,从来就没有人是疯子!”

  作者有话说:

  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