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穿越重生>不须归>第94章 望江楼之约

  屋内下人鱼贯而出,房门“嘭”得一声被人大力阖上,裴公子不动声色又从盘子里摸了块饼子,身边人气冲冲问他,“没吃饱?”

  他含糊应了一声,“嗯。”

  慕容胤忍住嘴边要说的话,动手盛了半碗汤。

  裴景熙握住对方塞到他手里的汤匙,有一口没一口,喝了半个时辰。

  裴公子也不傻,早上睁眼就觉出不对劲,首先,药劲儿不对,依着旬日的药量,这人不说睡到日上三竿,至少一觉也得天光大亮,可这回他睁眼时,床里已空了,而且已不知空了多久;其次,心劲儿不对,浑身放冷气就算了,喊他搭把手,理都不理;再者,哪哪劲儿都不对,早膳没吃两口就撂碗,目里藏刀瞧了他一早上,就差没把他盯穿了。

  他当然知道,这人应当是察觉了什么,至于察觉了什么,也并不难猜,因为他瞒着对方的事情并不多,但他不想说,说了就是自己没理,毕竟有意隐瞒在先,自作主张在后,还对他下药,虽然老太医说那药方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慕容胤望着这人若无其事的样子,真心服气,“你当真没什么要对我说的么?”

  “殿下想听哪方面?”

  “合着还有很多方面?”

  座椅中的人不自在地抬起一只无处安放的手扶了下已经打理得端端正正,一丝不苟的衣襟,“算是吧。”

  慕容胤听他应了一声再无后话,烦躁地端起面前的茶杯灌了一口早就放凉的茶,“那行,一个方面一个方面地说。”

  裴公子张张口,“也许说来……话长。”

  “那就慢慢说。”

  他叹口气,摸了半天没摸到茶杯,身边人拿开他面前那只碗,将茶水递到他手中,他字斟句酌开口说道,“大燕立国之初,太/祖皇帝座下有一谋士名叫陈颍,擅出奇谋,太/祖信任非常,统一北方后,陈颍献上天下之计,太/祖皇帝龙心大悦,命他率领精兵三十万南平百越。”

  慕容胤完全有理由认为这人在扯东道西,立国之初,这话也未免太长了,况且,他自家老祖宗的事情,他会不知道?“你能说点我不知道的么?”

  裴公子低头啜了一口茶,“你也知道,我失忆了,怎么会知道你哪处知,哪处不知,而且旁人都道六皇子自小不学无术,国史一科更连坐了三级,也没能肄业。”

  慕容胤老脸一红,这都什么时候的破事,“成吧,成吧,你接着说。”

  他想了想,“我说到哪儿了?”

  慕容胤黑着脸提醒他,“陈颖领精兵三十万南平百越。”

  裴景熙接着道,“可此人起心不正,到了南方却杀掉军中将领,拥兵自重,依凭江南山水,自立为王,彼时北方刚刚平定,百姓亟需休养生息,国中也再凑不出如此庞大的军队征讨叛臣,之后历代君王无人不想取陈地,两国互相攻伐,征战不休,陈国王室到底势弱,不堪其苦,竟不惜物力资养北方蛮族,令其袭扰燕国北部边疆,自此大燕两面受敌,铁勒,柔然,突厥,契丹,党项,历代虽有强弱之别,可北方却再无宁日。”

  慕容胤上了一堂没什么新意的国史课,“所以呢?”

  “陛下亦是有为之君,岂无南征之志,臣子岂有不为人主分忧的道理,殿下身为人子,为父分忧,更是理所当然。”

  星竹战战兢兢守在门外,瞪着两只茫然的小眼睛,“茂竹哥,出出出……出了什么事?”

  “你问我,我可说不清。”

  “那那那……主子说得清么?”

  茂竹不能确定殿下察觉的,是否就是主子近来布划筹谋的事情,但瞧殿下的脸色,只怕也是八九不离十,“说不清……也得说吧。”

  事实上,裴公子说得很清楚,甚至带着向他解释的意思,还有点啰嗦。

  慕容胤听得也很明白,殿上君王并国之心不死,恰逢敌国又生内乱,他受伤昏迷时,一道圣旨快马离京,他又从皇子变成亲王,还背上了率军南征的重任。

  这人瞒着他接了圣旨,拿走他的玉印,命人南下调兵遣将,是真正的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更令他意想不到的是,这人虑燕国出师无名,竟暗中襄助敌人,唆使吴王登基,为造声势,还替吴王弄了个欺世盗名,根本无法实施的南国新政。

  “陈颖出身微末,在太/祖皇帝座下虽受赏识,可他一来无军功,二来无才德,只不过懂钻营,擅巧计,向来为燕国文臣武将所不喜,在南方自立为王,又怕子孙后代不能永享荣华富贵,便立下世袭官爵制度,笼络臣子与当地豪族,稳固自己的地位,此法虽令陈氏在南方彻底站稳了脚跟,却也断绝了黎民百姓晋身之路,世家大族为保自己家室兴旺,富贵长存,更勒令庶人安守本业,世代相袭,但有僭越,必予严惩。”

  “新政条条直指要害,鼓动人心,难怪吴王这么容易就得偿所愿,心想事成。”

  裴景熙听他语气平淡,不知是否当真明白他的用意,“吴王庸碌之辈,只知宣扬新政笼络人心,可兑现诺言之时,却是乐极生悲之际,他不思谋事,反倒又学祖宗那一套,交结戎狄,如今座下谋士将领摇摆不定,渐已离心,正是用兵的大好时机。”

  慕容胤担心地问道,“你父亲知晓么?”

  座椅中的人沉默一瞬,“我也不瞒你,确有父兄鼎力相助,但旨意俱出中宫。”

  慕容胤想说什么,可又不知从何说起,这人说得如此轻而易举,他听来却总觉不真切,他几番征讨陈国,攻伐百越,知道这是怎样一块难啃的骨头,陈启功生性桀骜,并不是轻易能驾驭的人,此人就连封氏也不肯放在眼里,更不必说裴家满室文臣,南方城池多依天险而建,易守难攻,燕军又不习水战,加之百越之民多奇诡之术,当年他在南方的雾瘴林中,几次死里逃生,至今想起还心有余悸。

  那时,每次遇到解决不了的问题,他总在想,要是裴景熙在就好了,世上没有什么是能难倒他的,现在那人亲自策划了这场南征之战,并且已经步步为营,连时机也算得恰到好处,难道要他说,困难重重,而且十分危险,你莫掺合,更不要去。

  他不会这么说,也不能这么说,因为这早已不是他一个人的意志能决定的事情,“你既然已经都安排好了,我今日便启程去丹州。”

  裴景熙皱起眉头,“就在这里修养不好吗?为何一定要去丹州?”

  “丹州也是我燕国属地,当不受战火波及,就算我留在这里修养,你也会一直在这里陪我么?”

  座中人没有说话,一旦沈东桥能够说服手下将领率兵归附,裴氏就有了和陈启功谈判的资本,军机稍纵即逝,再留在此处就不方便了。

  “俞孝卿与顾渊他们已在丹州停留数月,我同他们会合,不会有事。”

  裴景熙摇头,“既然如此,你就好生在丹州等我,伤势未愈,不要乱跑。”

  “好。”

  启程离开红菱渡,已是九月上,初九日,慕容胤在望江楼足足等了一天,陆行舟没有来。

  自古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理当严令禁绝,可每一代有野心,有魄力的君王都失败了,有的背上千古骂名,有的赔上了江山帝位。

  儒生的口,靠指谪君王沽名钓誉,侠客的刀,借杀人行凶扬名立万,可百姓天生就向着他们,因为他们生在万人之中,也藏在万人之中,太平年岁,他们在话本戏文里口口相传,乱世之中,他们振臂一呼,天下响应。

  他坐过一回才知道,只要坐在那个位子上,在天下人眼中就意味着生来占尽世间繁华,生来罪该万死。

  望江楼有个会做生意的主人,早早关了楼上楼下的堂宴,将筵席依江岸一字摆开,独留楼前望江台作比武之用,而这位序远近高低,更全不问江湖地位,一律价高者得。

  慕容胤头一次来,但十年一度的武林盛会比预想中精彩,或许因他二人缺席,好似也比以往更加热闹。

  “魔头,你胡说八道什么!”在场正道人士惊闻,尽皆怒发冲冠,拍案而起。

  “我胡说?你们若是不信,不妨叫他出来。”年轻人玄衣绛裳,目光邪佞,怀抱三尺长剑,轻身立在飞檐之上。

  “不可能,你是何人?怎么能杀得了天玄正宗!”

  “我乃天渊教红莲圣使厉枭。”

  众人交头接耳,面面相觑,“天渊教是什么教?你听说过吗?”

  “何时冒出的宗门,真闻所未闻!”

  “此人究竟什么来路?竟声称杀了天玄正宗,如此猖狂。”

  “一个碧霄宫才刚刚安分一些时日,竟又冒出一个天渊教,天下武林只怕又要不太平了。”

  来人轻声笑说,“今日不是比武之期么,若你们无人应战,不如将这武林盟主之位让给我。”

  “竖子狂妄,叫我来试试你的本事!”

  众人闻声只见一背负大刀的汉子纵起轻功,那人虽体型庞大,身手却迅猛好似一只捕猎的鹞鹰,眨眼凛凛刀锋已削向那青年头颈要害。

  座位上老老实实喝茶的人望望楼前空地上打得难舍难分的人,“辛一,那是谁,认得么?”

  立在身后的卫士依言说道,“使大刀的汉子是江南擘刀堂堂主,家传绝学,刀法极佳,那年轻人属下不知,但天渊教略有耳闻,据说是西域天极山一带的密宗,教主是突厥汗王的座上宾,在北方甚至江南一带,有许多秘密据点,专为突厥提供情报。”

  慕容胤嘴角一抽,暗自唾弃,“邪/教啊。”

  辛四在旁顺杆儿爬,“属下去灭了他。”

  他瞥眼十招不到就叫人一脚蹬下房顶的汉子,“得了吧,这小子武功不弱,别把自己搭进去了。”

  辛四也没真想去,就是觉得这江湖人比武挺好玩,“若主子出手,可能手到擒来?”

  慕容胤抬了下银针未取,半残不废的右臂,“你看我这手能出得了么?”

  辛四想了想,好奇问道,“若今日来的是与主子有约的人,主子可会出手应战?”

  他沉默一瞬,“既与人约,不能不应,君子一诺,不易,不移。”他说罢,心头又泛起焦灼,陈准不知所踪,或许被吴王囚在陈宫,或许逃了,或许……已经死了,连带陆行舟与花蒺花藜也音信全无,这样的是非之地,他们本不该来,是他一念之差,做了最错误的决定。

  魔教圣使年纪轻轻武功却奇高,一连上去十多个正道人士,俱在他手下落败,众人知晓他厉害,一时间竟无人再敢上前。

  青年剑尖向地,白刃沥血,“你们这些名门正派,也不过如此,没人再来了吗?”

  座中一中年道人受激,遽起应战,“小魔头,你休要猖狂,让我白眉道人来会一会你!”

  那青年人眉梢一挑,好不为难,“哎呀呀,你都这么老了,我跟你动手,只怕人说我欺负老东西,胜之不武。”

  “你!”道人受辱,恼羞成怒暴喝一声,当即气势汹汹挺剑而去,“竖子看招!”

  场中再次刀光剑影混做一团,辛一见主上愁眉不展,早无心观战,昨夜临时变道,殿下身边也只带了他跟辛四两个,此处高手如云,又在陈国境内,若当真有人欲对殿下不利,只怕他二人护卫不及,思及此,他谨慎地上前低声劝说,“主子,天色已晚,咱们走吧,还要赶早与老太医他们会合。”

  慕容胤点点头,老人家是他派人强行请来的,如今事了,早该遣人护送长者回京,可老头一意孤行,非要同走这一遭,他知晓长辈一片爱护之心,只是山高水长,路途艰险,老人家一把年纪跟着遭罪,叫他无论如何不能心安,“走吧,赶路要紧。”

  谁想,他话音未落,只听那道人惨叫一声,他抬眼望去,见白眉竟已叫人一剑捅穿了喉咙,死状甚是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