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穿越重生>不须归>第110章 他想殿下的

  密林草屋内一丛篝火照得满屋通亮,早已气绝的猎户怒睁两眼,满身是血歪在墙根。

  围着篝火聚坐的人个个身形魁梧,领头的一身皮袍,兜帽罩着半扇光顶的脑袋,肩上披着一把结辫的乱发,听罢来人所说,大笑着扔开啃了一半的野物,“好!这一次就用燕国老皇帝的人头给父汗盛酒!”

  半只耳的特使面上露出几分迟疑,“二王子,此次行动还请二王子坐镇指挥,勿要身先士卒,以防燕人有诈。”

  那人抬起粗厚的掌根,蹭掉嘴角的油渍,“我要扶他做皇帝,他谢我都来不及,能有什么诈?”他斜眼看向身前的特使,“还是说你怕我的功劳盖过大哥?”

  半耳浑脸色大变,“二王子何出此言!浑对二王子自来忠诚,绝无异心!”

  男人冷哼一声,“最好是这样,阿依慕是个好女人,不是么?”

  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阿依慕是大王子送他的女人,他本不该接受,可那姑娘他实在喜欢,原以为能瞒过二王子,不想对方早已知道了,“我稍后就送她去见天神!”

  “我知道你爱慕她已久,只要你替我把这件事办好,我保证阿依慕继续平平安安做你的妻子。”

  “二王子放心!浑一定部署妥当,此次管保二王子手刃燕王,再立大功!”

  “很好,慕容琛接受我们的条件了么?”

  浑抹把额上的冷汗,“他底线咬得很死,最多三州之地,别的分寸不予。”倘若那人一口答应,反要叫他生疑,正因几番交涉寸步不让,所允三州也俱是不毛之地,他这才肯真正相信对方合作的诚意。

  燕国北部军民抵抗太强,龙骧军更是一块难啃的骨头,胶着至今,他们看似略胜一筹,但损失也不可估量,几个先头部落已经生出异议,长此以往,联盟必不能长久保持,南下计划也将付诸流水,若非如此,汗王也不会同意二王子的计策。

  浑到底认为深入敌国,行刺君王太过冒险,他本该劝二王子谨慎行事,可开口之际,心里却又另一个声音在说,让他去吧,成,则大功一件,是他内外勾连,谋划得当,败的话……大王子也是一个不错的主子。

  二王子社仑见亲信缄默不语,以为他是在担心自己不答应慕容琛的苛刻条件,他大手一挥,志得意满哈哈大笑,“不妨事,三州就三州,反正咱们也不会当真退兵,燕国这几个皇子各不相服,老皇帝一死,燕国必乱,届时我突厥铁骑入关南下,放眼望去这里就都是我们的天下。”

  浑垂下眼帘,“二王子英明!”

  “叫我突厥勇士们好生准备,到时跟我冲进猎场,杀他个片甲不留。”

  夜幕张开,晚来风雪更急,凉风台上逼人的寒气吹得人心惊胆凉,鬓上结霜。

  李俭知道,每年的这个时候主子都会到这里来,从这里眺望宫中的某个地方,并且常常一望就是一整夜,他明知不该打扰,犹豫再三还是担心地走上前去,“殿下风寒未愈,此处不宜久留,早些回寝宫歇息吧。”

  玉华宫依山而建,西北角的凉风台踞倚山巅,是皇宫的最高处,从这里望去,下方层楼叠榭,朱甍碧瓦,玉殿金阁一览无余。

  立在风雪中凭栏远望的人并没理会手下的劝说,年年来此只是一种习惯,他其实什么也望不见,也并不期待能望见什么,儿时居住的宫殿早在多年前就在一次地动中震成了废墟,之后宫里的巧匠在废墟之上修了一座花园,过往所有痕迹,连带那里曾经住过的人都被一并抹去。

  他从前不明白尊贵的父皇为什么放着圣洁的公主不要,偏偏看上一个卑贱的女奴,不明白母亲既已失身给了大燕的国君,为何还要对故乡的情郎日思夜想,不明白为什么父皇已将母亲强行留下,还要放任流言蜚语对她恶意中伤。

  许多许多他不明白的事情,以后渐渐都明白了,神武睿智的君王需要的并不是一个女人,只是一个撕毁条约,出兵邻国的借口,所以这才有了之后那个街头巷尾,口口相传的故事。

  不知羞耻的女奴为求富贵,背叛恩主,勾引邻邦的圣王,数年后又摇身一变成为彼国安插在燕国宫闱内的细作,于是君王一怒之下兴师灭国,从此西北要道上如鲠在喉的边鄙小国不复存在,大燕的版图向外拓出八百里,增广一州之地。

  母亲在时,他为尊贵的父亲担负着母亲的仇恨,母亲去后,他又为恨他入骨的生母担负着族人的仇恨,故国消亡,遗民流散,那些人不记恨屠戮城池的军队,不记恨军队背后发号施令的君王,唯独一心一意记恨着那个背叛族人,破坏和亲,害得他们国破家亡的女子。女子不在了不要紧,她还有儿子,他们身上留着一样的血,卑劣的,淫/荡的,自私的,罪人的血。

  他从来没恨过任何人,因为没有人可以恨,没有人理所当然要给予他什么,他也习惯靠自己来谋划争取想要的一切。

  他相信自己终有一天会是那个笑到最后的人,除了偶尔会怀疑,他所做的一切,是否就是为了最后把自己变成与父亲一样可悲的人。

  “太医交代过,主子不能再吹风受凉了。”

  慕容琛望向身后越学越啰嗦的手下,“婆婆妈妈跟谁学的?”

  李俭实话实说,“孟爷交代的,昨个儿走的时候拦着属下说了八遍。”

  “你倒是听他的。”

  李俭哑然,他并不是听谁的,只是那人的话,主子面上不屑一顾,心里多少总会听一点,刚到主子身边时,他也以为别院里那位只是主子养来消遣的玩物,可从没听谁家的玩物能一玩八年,“孟爷……说得对啊。”

  慕容琛想起老东西唠叨起来没完没了的尿性,眉头皱了几皱,到底还是转身步下台阶,往回路走去,“护卫那边都安排妥当了么?”

  李俭听主子问起正事,忙正色道,“已跟顾大人详细交代,三日后冬狩大礼,必将贼人一网打尽。”他顿了顿,大胆问出心中的疑惑,“主子如此肯定突厥二王子会亲自前来?”

  “大王子在前方履立战功,他现在只怕已经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若是再无功绩,来日如何与兄长相争?”

  “可那半耳浑为人谨慎,处事周密,深谙谋臣之理,只怕不会让主子轻易涉险。”他话音落下,只听对方咳得越发厉害,“殿下?”

  “没事。”慕容琛摆手,“所以我不是叫大王子送了一个女人给他么,只要他稍有犹豫,这一局我们稳赢。”

  李俭心中仍觉不安,“殿下,拿下突厥二王子或能振奋军心,可激怒突厥人,停战只怕更加无望了。”

  “这世上最不能相信的就是敌人的话,你以为给他们十州之地,给他们金银财宝,他们当真就会信守承诺退兵么?这万里江山谁不喜欢,突厥王是个有野心的君主,他们只是为了让燕国大乱,然后乘势入关,夺我社稷,略我疆土,当我是傻子么。”

  “只要谋划得当,对主子来说……未尝不是一个机会。”

  踏着落雪走在身前的人怅然一笑,“是机会,但我总不能拿燕国的生死存亡来赌。我虽惯用手段,行事卑鄙,大是大非面前,却还分得清楚。越是大敌当前,国中越要稳如泰山,老头子一死,六弟领兵在外如脱缰野马,难保不是第二个陈太/祖,渤海王在胶东厉兵秣马,他做了多年太子,此际更不会屈居人下,严氏坐拥天下财富,早有问鼎之心,加上那些个蛰伏民间的侠客豪杰,不等突厥大军南下,我们自己已将自己耗死了。”

  “但眼下北方战事不容乐观,再打下去,我怕……”

  男人那张年轻英俊的脸上带着一种令人畏惧的深沉老辣,“我了解那些人,能以武力达到目的,绝不费心施用巧计,他若果真有能耐兵临城下,此刻就不会劳动二王子冒险进京来跟我谈条件,戎狄诸部联盟看似声势浩大,实在一盘散沙,不耐久战,陛下已采纳我的建议,派人前去分化游说各部首领,虽不能即刻扭转战局,至少能够稍稍减轻北面的压力。”

  李俭其实很想知道,主子少时出使域外的那些年究竟经历了什么,但他从来不说,甚至提也不提,很多事情都是这样,从来不说,提也不提。

  “最近不要有什么动作了,虽是老头子自己拍板要引君入瓮,但终归是我提的将计就计,谨慎些,免得节外生枝。”

  “是。”

  二人走下玉浮桥,正要回转寝宫,却给气势汹汹迎面而来的人堵了个正着,“是不是你又在父皇面前作妖害我?”

  慕容琛喝止身旁按剑挺身的护卫,依旧是人前那副温柔谦逊的姿态,举手投足甚至还带着几分为人兄长的关切体贴,“七皇弟以为我做了什么?”

  少子冷哼一声,“这么重要的冬狩大礼,父皇竟然叫我留在宫中读书?”

  面前人沉默一瞬,眼中笑意更深,“你连《尚书》都背不出,留在宫中读书也好。”

  慕容臻看着对方含嘲带讽,似笑非笑的神情,心中越发恼恨,“谁要背那诘屈聱牙的东西,慕容琛,别白费心思了,你没机会的,与其在这里玩弄心计,不如干点实际的!”

  “皇兄晓得了,多谢七皇弟提点。”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对方那张波澜不惊的脸却自始至终挂着刀枪不入的笑容,慕容臻有火没处发,想起方才父皇问起的古怪词句,心里更加憋闷,这哪里是抽查,分明是找茬,他越想越气,又顾忌大敌当前,不愿跟兄长正面冲突,最终恼火地撞开跟前总给他使绊子的人,头也不回地大步走掉了。

  慕容琛望着少子峻峭的背影淹没在混沌的风雪中,面上笑容隐去,随后淡淡扫了眼身旁的侍卫,“走吧。”

  李俭依言跟上,“主子,陛下如此安排,是不想七殿下涉险?”

  “为人父母,怜子之心,亦属寻常。”

  李俭张口想说什么,但他严守本分,到底没有说。

  铜炉内的火炭在穿堂而过的夜风里爆出细碎的声响,坐塌上凝眉沉思的君王缓缓张开双眼,望向长跪在前的护卫,“你担心五儿?”

  顾衍顿首再拜,却并未直接回答主上的问题,“臣只是担心陛下的安全。”

  君王沉吟道,“若说提高士气,振奋军心,这个突厥王子可比冬狩大礼更有价值。”

  “他若当真已在燕都附近,臣请旨即刻带人搜拿!”

  “你有十成的把握?”

  顾衍眼中闪过迟疑,“臣万死!”

  君王摇头笑叹,“你没有,若是有,五儿只怕早已将人擒到朕的面前,贸然行动,打草惊蛇,反而得不偿失。”

  “无论如何,陛下的安危要紧。”

  皇帝紧盯着眼前忠诚的护卫,“所以你还是在担心五儿。”

  “陛下,当年五皇子出使域外,曾滞留蛮夷之地三年之久……”

  多年旧事,今又重提,君王也不由陷入沉默,当年突厥柔然尚未坐大,北方正是铁勒称雄,双方一战打得燕国惨败,奈何金银财宝犹填不饱敌人的胃口,无耻蛮夷竟还要他派遣一位皇子作为使节,以表达议和的诚意。

  名为质子,实为弃子,那时谁都知道,这一去有死无生,只怕再也回不来。

  派哪个儿子去好呢?大的舍不得,小的又太小,只有问向五儿的时候,那孩子怔怔答了一声,“好。”

  直到现在,他仍然不知道那个“好”字究竟是什么意思,也跟所有人一样,从未想过五儿竟然还能活着回来。这些年他心里多少存了一些亏欠,对这个孩子虽谈不上溺爱,却也并未限制他的作为。

  顾衍见主上缄默,以为君王心中动摇,“陛下,经由此事,理当想见,五殿下与番邦定然早有交集。”

  “五儿与番邦的交集,不是十多年前就开始了么。”

  “陛下,此一时,彼一时也!”

  君王披衣起身,“你多虑了,若五儿真有异心,何必多此一举坦陈此事,全然可以与人里应外合,朕一死,岂不方便许多?”

  这也是顾衍想不明白的地方,可并不是谁人都有弑君的胆量,又或者说,那位殿下其实是想借此事达成另外的目的,否则若只是邀功请赏,何至于这般大费周章?他仍想劝说主上三思而行,可观君王神色,主意已定,他也只好知趣不再多说。

  “去吧,擒住突厥王子,朕记你一功,不要说朕的金吾卫,还及不上几个域外的刺客。”

  “臣定当周密部署,绝不让刺客逃脱!”

  孟子青一宿没睡,第二天又里里外外忙活了一天,慕容琛原本不准备过来,翌日一早就是冬狩大礼,他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准备,可老东西不知发什么癫,叫李俭三更半夜跑来给他传话。

  本来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搭理老妖精的无理取闹,可李俭一个大老爷们杵在他跟前支吾半晌,才脸红脖子粗地憋出一句,“孟爷说他想殿下的……”

  李俭也不知道是谁给他的胆子瞄主子裤/裆,可瞄一眼能解决的事儿,总比叫他亲口道明来得强,况且瞄一眼顶多给主子挖对眼珠子,真要说出来可能当场就要人头落地。

  慕容琛暂时顾不上自个儿手下的眼珠子,他觉得很有必要拔了孟子青的舌头,老东西的脸皮越来越不值钱,对谁都能说出没羞没臊的骚话,活得不耐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