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穿越重生>不须归>第126章 紫色的

  裴景熙一宿没睡,猫儿在怀中打滚,扰得他不能成眠,更叫他不得安宁的,是揣在怀里的担忧。

  顾元宝捉着手里的吃食,瞪着面前人不吭声。

  裴景熙实不知这小鬼是怎么躲过众多耳目溜进来的,并且还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听话,快走,这里太危险了。”

  顾元宝哼了一下,言简意赅地说了一个字,“郑——”

  “你是想问,我为什么叫茂竹把郑亳做衣裳的布给换了?”

  小东西又哼了一声,算是答应。

  裴景熙没有说话,因为他在郑万祥身上始终找不到什么弱点,唯独他是个孝子。

  顾元宝见他不说话,时间紧急也不再为闲事耽误时间,“虎头岭的俘兵杀不杀。”

  裴景熙知晓慕容胤南来,将统兵大权交给陈启功,整饬三军势在必行,之前沈东桥在虎头岭曾俘虏了一批陈军,领头的姓谢,南陈谢氏是死硬的顽固派,劝降无望,押在军中还频生事端。

  “先不要动作,王爷离开陈都前,任何动作都不要有。”

  这厢话头一起,食客们纷纷放下碗筷,又说起郑家的事情。

  “要说这郑老爹也是可怜,在泥坑刨水刨了一辈子,四十岁才得一子,祥哥儿也是个有志气的,不肯跟他老子泥宕子里讨生活,自个儿跑去当了城卫,这才几年的功夫,已经升上了护军统领。”

  “什么护军统领,说来说去还不是欧阳氏的私兵,世家的看门狗罢了。”

  “这话就不对了,要不欧阳大人赏识,郑家小子他也走不到今天哪!”

  “哎,那这郑老汉又是怎么回事?”

  “这要说起来,真是祸从天降,原本前几日是老爷子七十大寿,老儿一生节俭,没穿过绫罗绸缎,赶上做寿,就叫家里人上绸缎铺做了一身衣裳,谁知道,这好生生的蓝布,太阳光下一晃竟成了紫袍,那还了得,大寿当日就叫官府给拿了。”

  个中缘由慕容胤已听方才那位先生说了,他不关心别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郑虢不能死,老人家毕生之力修成白渠,造福一方,功在当代,利在千秋,无论如何不该遭此大难。

  “郑老头是个可怜人呐,一辈子没享过两天清福,临老还要受这身首异处的大刑。”

  “谁说不是呢,祥哥儿呢?祥哥儿不救他老子吗?”

  “怎么救?一个匠吏,紫袍加身那是僭越,是犯了大忌,谁能救得了?”

  “可这郑万祥不是欧阳大人跟前的红人吗?不能欧阳大人出面吗?”

  “哈哈,真是笑话,你见过哪家大人为一个奴仆出面吗?”

  花藜哼了一声,他原想说有的,可想想又没说,主子从来不曾将他与哥哥视为奴仆,事事以诚相待,他们自当千倍万倍敬他,爱他。

  临街一座酒楼内,二楼客房门窗紧闭,一身黑衣端坐在方桌前的男人注视着面前严阵以待的同伴,“我已说了,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郑二哥,这话别再说了!咱们兄弟从小一起长大,要不是你,我现在还跟着我爹打更呢,哪会有今天?”

  “你可想好了,今天一过,往后只怕连更都没得打了。”

  “大不了你带着弟兄们落草为寇,占山为王,这碗饭他娘的不吃了,反正陈国迟早要完,留下也不过给那些老爷大人当炮灰。”

  “是啊,二哥,弟兄们都跟着你!”

  男人缓缓站起身来,朝面前的同僚深施一礼,“众位的情义我记下了,今日但能救得老父,来日大恩必定报还!”

  “二哥莫说此话,老爹看着咱们长大,我等岂能坐视不理?时间不多了,二哥你快拿主意吧!”

  “好,那咱们商量一下如何动手。”

  慕容胤领着大花二花来到菜市场,刑场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围满看客。

  不像另外一拨人那样分工明确,计划周密,法场外的三个人都已经准备动手了,心里却依旧没有半点章法。

  慕容胤望向左手边的大个子,“二花,你有什么主意?”

  花藜面露难色,“好像没什么主意。”

  他又回头看看右手边的花蒺,“大花,你呢?”

  大花抓抓头发,他也不擅长出主意,“要不,直接干吧。”

  慕容胤觉得这个主意不错,“那成,就直接干。”

  花藜瞄了眼暗处,“咱们身后的钉子怎么办?”

  慕容胤一时间也犯了难,良久还是拿定主意,“若他出手,趁机一并解决,若他不动,照旧不去管他。”

  二人应诺,“是。”

  街头用来的看客不少,早点铺子老板也跟着挤在人群中,“临老大难临头,惨呐。”

  “我看是自找的,穿了一辈子粗麻,老了老了异想天开要穿绸缎,老头子要是不做那身衣裳,能有这场祸事么!”

  “嗨,你这人怎么说话呢!老爷子一把年纪就不能享享福了?”

  “人呐,贵在知足,贵人有贵人的消遣,小民有小民的活法儿,要是不小心越过了界限,那可就要灾祸临头了。”

  “王麻子,你少胡说八道,难道小民生来就低人一等么?”

  “嗨哟,低人一等我倒还高兴了,李家小子,你自个儿是几等还是回去问问你爹吧。”

  “你!”

  李螃瞧见方才在早点铺子跟他们闲谈的公子,他扒开人群,挤到跟前,刚想问问别处是不是也跟陈国一样,穿错衣裳就要杀头。

  可他摸到近前,还未来及开口,那人与他两个从人已摸出手巾,甚至那位公子蒙脸前,还低头冲他笑了笑。

  一个无足轻重的老汉,官府并没拿他当回事,监斩的只是一些普通的差役,郑万祥计划大白天救人,不单是因为知道守备松懈,更重要的是,他已决定反出陈国,欧阳家对他有提携之恩,他一直铭记在心,人命关天,任他苦苦哀求,大人却始终无动于衷,显是已经忘了,若没有父亲修建白渠,没有这件功劳令先皇圣心大悦,三房哪有能耐越过大房二房夺走掌家之权。

  欧阳氏既然不义在先,他又何必卑躬屈膝给人做家奴。冯兆说得不假,乱世当前,朝廷自顾不暇,大不了落草为寇,一样逍遥快活。

  正当他招呼手下预备动手之际,人群中忽然飞出三个蒙面人,已抢先一步掠向法场。

  “大哥?”

  他按住身旁的手下,“先不要轻举妄动。”

  “不是大哥的朋友?”

  “先看看,我也不知道这三人的来头。”

  场面倏忽大乱,几个衙役哪是三人对手,监斩官眼睁睁瞧着犯人给人夺去,半晌才忙不迭高声疾呼,“快!快!通知城卫!有人劫囚!”

  郑万祥眼见父亲被人救走,暗暗松了一口气,这是最好的结果,父亲安然无恙,他能继续留在城卫,吃这一口皇粮,可眼见得欧阳铎带领重兵一眨眼的功夫就从附近赶来,这才真是叫他怒从心起,枉他忠心一片,欧阳家不只防着他,今日这做派是打算将他父子一并斩杀。

  “当心!”慕容胤见城卫涌来,回头招呼二人。

  花藜背着吓坏的老人家,倒没将这些杂兵放在心上,主子前方力敌,兄长从旁卫护,对方虽然人多势众,想拦他们却也没这么容易。

  “嗨,那不是……”伙计揉揉眼,瞧着三人有点眼熟。

  胖老板一把捂住小伙计的嘴,低声警告,“莫生事端!”

  伙计瞪大眼睛,连连点头,“嗯……嗯!”

  老板松开手,没好气地斜了他一眼,“少给我惹祸。”

  “东家,客人好身手!”

  胖老板抻头望去,三人赤手空拳还带着郑老头,却于刀丛剑阵中如入无人之境,城东说书的天天讲什么豪侠义士,路见不平,救人于水火,他原还不信,今日却真真亲眼瞧见了,过路的公子摇身一变成了拔刀相助的义士,郑老头倒是命不该绝。

  “大哥,咱们怎么办?”冯兆心急火燎问向跟前沉思的人。

  电光石火间,郑万祥已经有了主意,他按下身旁的同僚,“阿水,你悄悄跟上他们,看看他们要将我爹带到哪儿去,其他人跟我撤。”

  冯兆不解,“咱们一道出来,营里只怕都看见了,现在回去,能不叫人生疑?”

  “不妨,我自有安排。”郑万祥已看出,三人俱是高手,区区城卫根本拦不住他们,爹爹已经得救,但他目前还无法判断来人是敌是友,若是朋友便罢,若是敌人,现在追上去,得不偿失,只会令他自己腹背受敌。

  花蒺花藜在陈国常受陆行舟指点功夫,二人自小受药物洗练,筋骨异于常人,加之悟性又好,如今早已不再是当初无知无畏的杀人机器,与敌人辅一交手,二人便察觉主子气息不畅,招式不稳,明显有伤在身。

  “主子切莫纠缠,先带老人家脱险要紧!”

  “我有分寸。”

  茂竹听得消息,“救走了?”

  小安子瞄了眼面前人的脸色,“救走……不好吗?”

  茂竹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当初主子设下这个局,就是为了逼反郑万祥,一旦他叛出朝廷,要收服此人就容易得多,如今殿下不由分说救走郑亳,只会暴露自己的行踪,增加此行的风险。

  “告诉刘镇,放弃郑万祥这条线,全力保证王爷的安全。”

  少年面露不解,“茂竹哥,公子不是说郑万祥是兵不血刃夺取陈都关键的突破口吗?为什么现在要放弃了?”

  茂竹忧心忡忡,“公子说过,此人是陈都戍卫中唯一的寒门子弟,的确是最后可能被拉拢的对象,但与此同时,他也比任何人都要更看重眼前得来不易的官职跟地位,若非迫不得已,绝不会行差踏错,惹祸上身。”

  小安子想了想,“可我觉得主子做得对,出手相助才像主子会做的事,坐视好人枉死,主子干不出这种事情来。”

  茂竹笑望着跟前的少年,“所以你在说公子心狠手辣?”

  小安子也苦恼,“主子救人是好事,公子想尽早结束战事,以免更多人受苦,也是好事,我实在糊涂了。”

  城内官兵封锁街道,四处搜寻,官军瞪着面前畏畏缩缩一老一小,“往那边去了?”

  胖老板擦着额上的冷汗,与身旁伙计一唱一和,“是,是,好像是往那边去了。”

  拿人的城卫脸一虎,“什么好像?到底往哪边去了!”

  “那边,就……就那边。”小伙计唯唯诺诺,随手一指,“错不了。”

  眼看城卫走远,二人这才长舒一口大气,让出身后藏在阴影里的人。

  “多谢二位。”慕容胤揖礼称谢。

  店家连连摆手,“你可赶紧走吧,若给人拿去,那可是杀头的罪过。”

  不远处木门拉开一隙,早间推车的少年从门内探出头来,低声召唤,“公子,这边。”

  慕容胤拜别老板跟伙计,闪进院内,见花蒺花藜并郑亳无恙,这才放心。

  院中另有一年轻人,对方见他现身,急忙上前拜谢,“多谢三位仗义相救!”

  花蒺花藜搀在手中的老汉作势也要大礼致谢,却被慕容胤伸手拦住,“不必如此。”

  老人两眼惶惶,尚在惊惧不安之中,不能言语。

  年轻人感激再拜,“三位,把人交给我吧,我带三位找地方藏身!”他说罢,见面前人目光中犹带审视,忙出声解释道,“我叫张阿水,这是我亲舅舅,你们放心,我绝不会害他。”

  慕容胤给花蒺花藜使了个眼色,二人将老人扶上前去交给对方。

  “不知恩公高姓大名,小的来日定当厚报!”

  “不必了,老爷子受惊,你快带他找个安全的地方歇息吧。”

  张阿水仍想再问几句,但对方已招呼两个手下转身走了。

  李螃上前扶住受惊的老人,“阿水哥,怎不见祥哥?”

  “祥哥当差呢。”张阿水随口答说。

  少年一脸惊疑,“亲爹都要被杀头了,他还有心思当差!”

  张阿水嗔他一眼,“小孩子家家,莫胡说八道,你可知他三个是什么人?”

  李螃脱口而出,“总之是好人,比某些为了当官,连亲爹死活都不管的,要强多了!”

  “嘿,臭小子你再胡说八道一个试试!”

  欧阳铎听得暗卫来报,下意识皱紧了眉头,“你说今早那人领着两个手下,在法场当众劫走了郑亳?”

  “属下亲眼所见。”

  “那眼下郑亳人呢?”

  “已经交给了他的外甥张阿水。”

  “这个张阿水是郑万祥的人?”

  “是。”

  欧阳铎并不关心一个老头子的死活,郑万祥是条好狗,他明白父亲的意思,郑家父子仗着帮助父亲修成了白渠,便总觉得欧阳家欠了他们的,所以,人当然可以留,只不过留着碍眼罢了。

  “大人,郑统领带来了。”

  欧阳铎挥退暗卫,“让他进来。”

  郑万祥面见上官,连忙屈膝跪倒,“大人。”

  “午后你在哪儿?”

  “启禀大人,属下方才在城东的铺子里给阿爹选寿材,本打算过后给父亲收尸……”

  欧阳铎似笑非笑,“收尸?你倒是孝敬。”

  男人额头贴在地上,音声哽咽,“自古忠义不能两全,属下不配为人子。”

  欧阳铎也不点破,“你爹叫人给劫走了,该怎么办,不用我教你吧。”

  “属下这便带人去搜拿歹人与……逃犯。”

  “很好,搜到了便是你的功劳。”

  “……是。”

  城卫还在忙着全城搜捕,慕容胤不确定是拿人的城卫玩忽职守,还是街坊邻居有意帮他们打掩护,他带着花蒺花藜在街上的食店里还吃了顿晚饭,兵丁过来过去愣是没认出他三人。

  “这三人不想着逃命,怎还大摇大摆坐在这里?”冯兆看着又急又气,“要不要我叫人去知会他们赶紧出城?”

  郑万祥摇头,“御林军把守城门,城是一时半会儿出不去了,叫咱们的人提着点儿心。”

  “这个你放心,城卫里除了咱们还算能办事,旁的多是草包饭桶,惯会应付差事,指望他们拿人,等到明年去吧。”

  “还有,查一查这三个人的身份。”

  冯兆直言不讳,“怕不是北边过来的探子。”

  “何以见得?”

  “白日里他亲口说自信州来,与市井百姓说了不少燕陈之间的战事,许多细枝末节,说得比朝廷的奏报还清楚,身份显而易见。”

  郑万祥面露沉思,“咱们受人恩惠,虽不能恩将仇报,却也尽量不要惹祸上身,先回去看看我爹。”

  晚饭吃得简单,慕容胤正寻思找间客栈下榻,门外进来一人,大步走到跟前,来人年纪轻轻,一副侍从打扮,他定睛一瞧,不是茂竹还能是谁。

  “主子!”

  他蓦地站起身来,“你怎还在陈都?”

  茂竹忙伸手拉他坐下,“殿下放心,平日里都是星竹跟着主子,茂竹从未露面,此处没人认得我。”

  “你老实告诉我,你家公子是不是一直在陈都?”

  茂竹小声说道,“殿下不都知道了。”

  慕容胤拧紧眉头,“我在积云山与他错身而过,你家五少爷与府中暗卫,我已叫人送回燕国。”

  这些茂竹当然已晓得了,甚至连殿下何时进京,走哪条路,去了哪里,做了什么都了若指掌,否则又怎会堪好在此处寻见他。

  “天色不早了,我带少爷先去找地方歇息吧。”

  慕容胤望着说走就要走的人,“他困在陈王宫内,须尽快想出解救之法。”

  “少爷自己不先休息好,何谈解救公子?走吧,我比你着急呢。”

  慕容胤实在看不出这小子着急在哪里,但茂竹留在此处,说明那人一定还有其他安排,他见对方已自顾自出了食店,只好招呼大花二花一并跟上。

  主仆行至半途,路上又有一男子迎上前来,来人商贾打扮,穿戴俱是上品,颌下蓄着短须,五官无甚特别,放在人群里最安全不过。

  慕容胤不敢说记性十分好,但隐约记得从前当在裴府与此人有过一面之缘。

  茂竹理所当然走上前去,“这是我家老爷,在此处经营一家绸缎庄,也做绣品生意。”

  来人低声说道,“属下化名刘镇。”

  慕容胤心头微微一动,郑亳惹来杀身之祸是因一匹双色锦,这种锦缎乃蜀中独有,而蜀中的绣品一年多前便已由齐家商号独家经营……

  他看向男人身旁低眉顺眼的小侍,希望是自己多心了,“茂竹。”

  “爷?”

  “小安子他们是不是也在这里?”

  “爷不必担心,公子一直将他们照顾得很好。”

  “自己都照顾不了,我能指望他照顾孩子?”

  茂竹失笑,“爷怎总把他们当孩子看,难怪生你的气。”

  “小小年纪不是孩子是什么?还有你,救出你家公子,你立马跟他回燕都,这是你待的地方么?也不看看有多危险。”

  “是是是,好久没听少爷骂我,我都想了。”

  刘镇在旁提醒,“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还请公子随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