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如此,但真要开始重新讲述,齐延望着手下这些最基础的公式,都是高中时代被老师抛却脑后的公式,考后复盘也从不会详细讲解。

  这样简单的公式也没学过。

  齐延蹙眉,片刻后,又看见少年定定望着他,一双小腿晃来晃去,凳子较高,将他整个人衬托得挺拔,生出些这个年龄段该有的青春气,然而动作还是脱不开稚气,两者结合生出一种违和感。

  脚上干干净净,什么也没穿,磨蹭着地毯,孩子气地戳着上面浮着的绒毛,自顾自玩耍。

  他闭上眼,再次睁开,又回到了最初的心绪,平静地拿起手中的笔,抽出一张a4白纸,淡道:“听课时不要发呆,也不要有多余的动作,容易分神。”

  他讲得隐晦,也带着成年人的拐弯抹角,如此含蓄的提醒小猫自然听不懂。

  这少年模样的小猫捧着脸,从鼻子里哼出一道带着困惑的嗯。

  勾着尾音往上挑,像是表达疑问,或许可能就是这个意思,他偏过头,身后的黑发也随着他的动作摇晃,捧着脸的手放下来,一双眼睛直直望着自己。

  很难不让人联想到撒娇。

  齐延笔下一顿,脑海里突然冒出个怪异的想法。

  幸好手中抓着的是黑笔,而非钢笔。

  否则滴出一滩墨黑的印记,实在是大大的不妙。

  陈三愿不同寻常的地方远不止此,自齐延来到这个家庭,及至呆了快有一个月,尽管表现出的态度肉眼可见的拒人千里之外,然则却一点见效没有。

  这个少年安静时唇红齿白,隽永仿若一副水墨画。

  一旦动起来,那股无由来的僵硬就渗透出来了,许多次,齐延看见他将两只指头抵在唇角,往上巴拉,似乎想露出一个笑,然而动作笨拙不堪,映入齐延眼帘,就是一个精致的人偶生了人类的魂魄。

  甚至笨拙得有些可爱了,尽管面上没有表情,可是偏偏能从他的身上体会到浓浓的沮丧。

  这样的场面出现过很多次,多到少年已经不再背着他演练,而是摆到了台面上,上课前戳着脸颊上的肉,往上捏出一个夸张的弧度,下课时又像是学着电视上那样鞠躬,弯腰九十度,接着起身,身后的尾巴也翘起来,笨拙地展示感谢。

  手指勾起唇角,露出上牙床,白莹的牙和粉嫩的肉都展现出来,齐延听见他的声音响起,带着微妙的起伏,像是机器产生电流波动,吱吱响起:“谢谢,齐延。”

  齐延望着他,往往这时候还要再加上一句话。

  果真片刻后,他放下手上抵着唇角的动作,慢吞吞得交合双手,道:“你讲得很好。”

  这算是称赞。

  尽管言语中并未有什么感激的情绪。

  平淡得仿佛在交代什么任务。

  齐延收起手中的纸张,等他再没其他什么话说了,再偏过头,冷声道:“回去吧。”

  两人仿佛产生巨大的隔阂,又在各自不经意间融化隔膜。

  这天少年早早完成了课题,课程也进展顺利,未有什么难题需要讲解。

  算是个难得空闲的夜晚,齐延躺在床铺上,看见落地窗外,天上展露出的繁星。

  郊外仅有的好处除了安静,也只剩下干净。

  这样澄亮的天空,除了早年间生活的乡下,也只有还没被彻底污染的郊区尚且存在这样的美景。

  他翻了个身,摸了摸盖在身上的柔软的被子,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做的,一点也不闷,嗅起来有股花香。这个富贵人家似乎很喜欢花,哪儿都有花,花瓶随处可见,即便是自己居住的这间屋子,窗户底下也摆着一盆兰花。

  兰花好养,不需要耗费多少精力。

  也不需要他费心,那个管家模样的女人会料理好这些细节,能干到仿佛有使不完的精力。

  齐延闭上眼,又睁开,从床上起身,从自己从家带出来的行李箱里翻找出一个破旧的翻盖手机。

  手机边角已经有些磨损,泛出白色的划痕,已经上了许多年头,打开翻盖屏幕还会发出吱呀老旧的声响。

  他对着屏幕,望着漆黑的板面,映照他面无表情的脸,在黑夜的渲染下更加冷血无情。

  头发太短,五官无法用碎发修饰,尽数暴露在空气中,就显得戾气横起,不太好相处的模样。

  一双眉头常见蹙起,右边的眉毛尾端断了一截,变得更加凌厉。

  唇也紧紧抿着,板正肃容,无论如何也不能叫人亲近。

  眼睛也黑,浓墨如夜,瞧不出一点真实情感。

  然而,这些眉目生在一人身上,却显出几分俊秀,就像书本中常说的盛极必衰,惨到极点也显出一点好处。

  断眉尾一颗痣生得恰到好处,一瞬间冲淡了这些冷的不敢让人接近的戾气,

  他回过神,从破烂的行李箱里找出充电器,手机连接上床头的插座,他终于长摁开机键,听见熟悉的开机音乐响起,光亮一瞬间笼住他的所有情绪,仿佛一瞬间将他吸入了另一个世界。

  充斥着绝望和数不清的淤青落魄的往日。

  纯白的世界染成黑色。

  一只稚嫩的手臂在阴暗的雨天挥舞着哭泣,母亲倒在血泊中,头上是父亲用木条抽打出的青紫伤痕,那上面渗透出血迹,好多好多血,将这个世界染成红色。

  绝望化作一只饥肠辘辘的野狼,在荒原中追逐着,嘶吼着,最后将他剖开入食。

  于是白光消散,无数的电话来电将他淹没。

  他熟视无睹,点开通讯录,寻到熟悉的号码,手指微微停顿,转而拨打。

  电话那头传来嘟嘟的声响,及至等了十几秒,那头才接通。

  呼吸声一瞬间代替了言语。

  青年沉默片刻,才出声:“妈。”

  ……

  齐延的工资发放在一张卡上,是预先就准备好的卡,里面提前存储一个月的工资,也算是提前试用,就和货物一样,总得试试才能知道能不能符合自己的胃口。

  截至目前为止,陈三愿并未表现出不适。

  刘阿姨在空闲时候拨打电话给了李雯,又将这个消息传达给她,言语或许也带了点自己的猜测:“相处得还不错。”

  李雯将这个信息传达给陈嘉润,等到凌晨,才收到位于世界另一端的某个国家传来回复——

  那就接着用吧。

  于是工资卡在某个清晨送到了青年手中。

  几万块钱。

  多么奢侈。

  齐延将这张卡连带密码一齐寄给了母亲。

  邮寄时陈三愿正站在二楼的窗前,他惯常喜欢发呆,无缘无故可以盯着一个事物许久,就像幼年时探查蚂蚁搬家那样,他观察楼下这个突然出现在家里,担任原先陈自祈的教导职责的青年,看见他穿着的发旧的外衣,在微风吹拂下掀起,又看见他抬起手,将一封紧密包好的信封送给邮递员。

  他的面上理应是没有表情的,此时却舒展开,眉头上挑,不再总是阴沉着蹙起,看起来也不凶了,似乎比往常要更好亲近了。

  他转身,又挺直腰板,伸了个懒腰,于是微一抬头,正对上一双充斥着求知欲的眼睛。

  那双眼睛过于明亮,也过于透彻,没有一丝杂质,在旭日的映衬下盈盈生辉。

  他发现了青年的注视,却一点没有偷看后产生的心虚,静静宛若雕像。

  他们凝视又对视,青年正要移开目光,又看见他依照往常那样,两根手指抵在唇角,向上勾起,展露一个滑稽的笑。

  笑容并不好看,也并不适合这个冷漠的孩子,没有常识的、除了钱一无是处的富家子弟本该是他最讨厌的存在。

  他抿着唇,渐渐显出一点红,可能是心绪渐乱,人的情感在拥有一段足够遥远安全的距离时会被无限放大。

  无由来的躁动扰乱他的举动,尽管面上并不显眼,但凌乱的步伐暴露他的理智。

  风暴即将在不久的将来席卷而来,位于风浪中心的人还在独善其身。

  陈三愿摸着手中的书本,站在窗前,等待底下再没有那道高挑的身影才收回目光,又迷茫得捧着脸。

  人类,真是奇怪。

  青年的态度似乎并未有什么变化,或许有,但是陈三愿看不出来。看不出来的东西就约等于没有,没有他也从并不会勉强自己。

  猫只有这点好,只需要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不需要思考麻烦的同类,陈自祈教会他的,只需要乖巧等待主人回家。

  如此,就能成为合格的家猫。

  悠闲到这种地步,常常会觉得过分无聊。

  而无聊时总是要找新的玩具。

  陈三愿发现青年的变化,是在一个午后。

  那天下了雨,大雨,风声呼呼,将门吹得砰砰作响。

  陈三愿下课后,原先是趴在沙发上看电影的,他唯一算得上业余爱好的行为就是看电影,观察里面人的情感,即便他并不能看懂其中思绪,但观察总是一件有趣的事。

  他将自己全心全意投放入这项伟大的工程中,不知不觉睡着了。

  不过这也怪不了他,雨天就是适合睡觉啊。

  他将自己蜷缩成一团,又像回到了最初的开始,在福利院的日子。

  那时候的自己就好像是这样的,总是寻觅到一个安静的角落,当然,第一选择还是角落的那个沙发,他趴在上面披着外套,将自己投入无尽的黑暗中,摒去人群,回归最初的宁静。

  这样的日子实在太过遥远,他的记忆也算不上出色,只零星记得几个片段。

  睡梦中,一双手将掉在地上的毛毯拾起,重新盖到了自己身上。

  那人的动作轻盈,似乎并不想将他吵醒,身上的衣物贴得太近,陈三愿嗅到一股熟悉的皂香。

  他在朦胧中看见一个漂亮的侧脸,又因由这份误解产生的错误认知,迷迷糊糊开口:“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