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洬一审判得不算轻, 罪名是“以文字煽动叛国”,判十八年。原因是庭审时关洬抛开了唐世劼给他的辩护词,当庭作了一篇自辩书。第一不承认自立政|党;第二不承认通共——“不容人有异词, 便冠以特别之法, 比汉武帝腹诽之法更甚矣!”;第三不承认叛国——“对日本人侵占领土袖手坐视,甚至曲意逢迎, 帮着侵略者制止人民之抵抗,到底是谁叛国!”

  庭审没有公开,承倬甫还要后来才在报纸上看到关大才子的《自辩状》。他当日深夜拜访唐律师,准备好满腹的说辞,殷殷切切地倒酒:“唐兄费心了。”

  “敬棠, 我话跟你说清楚, ”唐士劼看着他,“我说七成就是七成。若不是他牛脾气上来了, 判过三年, 我脑袋都割下来给你!”

  “是。”承倬甫深信不疑,“唐兄多担待。”

  唐士劼摇着头, 苦笑一声:“你当时没在。他骂得……好生痛快啊……”

  他仰头,把酒一饮而尽:“你我苟安于乱世,唯唯诺诺, 窝窝囊囊, 把良心都丢掉了。关教授替我们守着良心, 不能让他一个人受冻挨饿。”

  承倬甫一时无言, 唐士劼拍了拍他的肩膀, 一副“兵来将挡, 水来土掩”的口吻,只道:“准备上诉吧。”

  民国二十三年, 关洬开始了他漫长的上诉。

  承倬甫每半个月去一趟南京,雷打不动。唐律师有的时候一起,但大多数时候不来。关洬其人,宁折不弯的时候,就是尊不坏金身。唐世劼完全可以理解为什么有那么多跟关洬甚至素不相识的人愿意来帮他说话,他的学生们从中央大学毕业,但凡是进了哪个部门、哪家报社,又或是家里有什么联系,只要提到关教授的案子,没有不愿意帮忙的——但是真的跟他这个人接触,是件很要命的事情,尤其是他认起死理来那个不识好歹的劲儿,简直让人恨得牙痒。唐士劼有次让他气得肺疼,回上海的路上承倬甫劝了一路,劝到后来唐士劼也是莫名其妙,从来没听说承敬棠有这等好脾气啊?

  “他从小就那样儿。”承倬甫息事宁人的口吻,“我早都习惯了。”

  他现在是真的不跟关洬争这个了,一方面是他知道争这个没用,他也不想再把那些旧伤口拿出来揭。另一方面是他发现关洬吃软不吃硬。他不是不知道承倬甫跟唐士劼为了营救他花了多少心思,要跟他软着来才有用。

  沈先生在这两年里又跟承倬甫见了几面,再也没提过关洬。承倬甫有的时候甚至觉得,比起拿关洬威胁他,还不如说沈先生是在拿他杀了王元良的事情“拿捏”他。沈先生自始至终态度都很和善,所以承倬甫也没抗拒,他已经不再去猜沈先生话里的机锋,一贯是随他引着话题走,说到什么就回什么,不知道的就说不知道。承倬甫本身因为职务之便,一直在上海的商会和□□之间游走,组织民间的抗日。到那一年,因为局势长期的胶着,这些爱国人士已经越来越失控,他们自称“铁血爱国会”,组织了多次针对日本人和亲日官员的暗|杀行动。木老板已经退出了,承倬甫当时也有退意,然而沈先生戴着他的硬顶圆帽,还是把玩着咖啡的方糖块,给了承倬甫唯一一个明确的指示——继续扮演他一直扮演的角色。

  再后来,沈先生通过承倬甫把他们的人放进“铁血爱国会”的时候,承倬甫适时地保持了沉默。沈先生没有再邀请他喝咖啡,他们一起去看了一场电影,散场的时候,沈先生对他笑笑,说:“承副部长是聪明人。”

  民国二十四年冬,铁血爱国会在南京行刺行政院汪院长,令其身负重伤。南京方面封锁消息,汪迅速避往国外。北平学联随即发起了轰轰烈烈的运动,要求立刻抗日救国。这次声势之大,已是九·一八之后的顶峰。清华学生痛告全国,“华北之大,已经安放不得一张平静的书桌了!”关洬的名字在这个关口再一次被推了出来,在学界多人的努力下,南京方面终于通过了关洬的上诉请求,于年底宣判,无罪释放。

  至此,距离他从家中被带走,已是整整两载春秋。

  承倬甫去南京接他,关洬走出来的时候大包小包的书,都要拿不了。典狱长亲自替他提着一包,交给承倬甫以后,恭恭敬敬地跟关洬鞠了个躬。

  “关教授您多保重,”他语气诚恳,“以后就别再见啦!”

  南京的冬日阴冷,太阳耀得人睁不开眼,却丝毫没有暖意。关洬没有着急上车,很眷恋这日光似的,抬头仰脸,让阳光照着,露出了一个浅淡的笑容。他还是穿那件袄子,已脏得入不得眼,可是人站在那里,比日光照耀下的冰雪还要干净。承倬甫把自己的大衣拢到他肩上,干燥温暖的手覆上他的手背,牢牢握紧。

  “还是北京的太阳好。”关洬突然说,“照得人骨头缝里都舒服。”

  “现在是北平了。”承倬甫提醒他。

  关洬愣了一下,微微一笑:“哦,忘了。”

  他先回南京的家里,霞珠在门口备了火盆,又拿柚子叶在关洬身上抽,那力道哪里像在打晦气,分明就是在打关洬,打他的不知进退,打他的舍生忘死……连带着站得近了点儿的承倬甫也挨了好几下。最后才是鞭炮,直折腾了半个多钟头才让他进了门。进去了,先给案上的母亲和亡妻上了炷香。承倬甫还是跟在他身后,犹疑地揣度着他在这个家里是否受欢迎。然后霞珠低着头,递给了他一炷点好的香,在他背后轻轻推了一把。

  “六哥儿,”她跟从前一样叫他,指了指关夫人的牌位,“好歹告诉太太一声。”

  关夫人的牌位和关敏和的列在一处,写了“先妣关门徐氏”等语。陆归昀的摆在了下一层,牌位上竟无一字,没有“爱妻”,也没有“关门陆氏”,就只有一张小小的照片,穿着洋装,显然是在美国的时候拍的。倬甫跪下来,上完香,看到陆归昀正看着他,笑得安静而美丽。

  关洬在重获自由的第二日就独自去了苏州。陆家的父母收到了他从狱中寄来的信,听了他的话,把陆归昀葬在了故乡的东山上。一个好山好水,流着小溪,也种满了枇杷树的地方。墓碑上没有写她是“陆氏”,而是“爱女归昀”。关洬长久地坐在墓前,最后,烧了一份狱中的手稿给陆归昀。

  “归昀,《中西哲学通史》我写完了。”关洬轻声地对她讲,以前陆归昀总开玩笑,要把他关起来,不写完不许放出来。关洬想到这个,就轻轻勾起了唇角,“我重新抄了一份,拉丁文我不通的,你要帮我看看。有错的地方,来梦里告诉我……看快一点,年后就要付梓啦。”

  他讲到这里,烧了一半的稿纸被风吹起来,扬到半空中,来不及归拢,火便灭掉,然后被风吹远。关洬出神地看了一会儿,转回头来看着墓碑。

  “好好好,”他妥协的口吻,“不看就不看嘛,我不烦你了。”

  墓碑不响。关洬站起来,轻轻地拂去了碑上的尘土,转过身,下山了。

  他在过年之前被承倬甫接到了上海。原先一直没想出来该用什么说辞跟霞珠交代,没多久胃出血的毛病又犯了一次,承倬甫接到电话,当晚就借了车过来了。后来便想出来一个说法,说带关洬去租界的洋人医院看胃病,以后就住在上海,方便。霞珠低着头听,全无反对的意思。看得关洬心里难受,便想带她一起去上海。但是霞珠只是摇摇头,握住了关洬的手,然后又握住承倬甫的,最后,轻声道:“总要有人替你守着这个家。”

  上车的时候承倬甫仔细琢磨,想起那天霞珠那句“好歹告诉太太一声”,半晌,跟关洬讲,霞珠应该是知道他们俩的事儿了。关洬听完久久未语,因新犯了病,脸色很不好看,坐在车后面,也是习惯性蜷起来,缓解胃疼。承倬甫揽住他的肩,让他靠在自己身上,一边握着他冰冷的手,想给他捂暖。好一会儿,才听见关洬讲:“知道便知道了吧。”

  承倬甫想了想,也道:“嗯。”

  关洬突然问:“五姐呢?”

  承倬甫哑然失笑:“她应该当年就知道了。”

  少年人自以为瞒得天衣无缝,其实全家上下都知道他在哪儿,跟谁在一起,只是老爷子嫌丢人,不肯提,于是全家也都跟着装傻充愣。就算当年不知道,后来吴玉山抛妻弃子,承齐月被软禁在家,也是关洬去探望,承齐月心里是拿他当自己人的。承倬甫这些个姐姐里,关洬从小也是跟承齐月最亲近。他其实并没有想到什么别的,反而是承倬甫怕他心里不自在,又欲盖弥彰地讲,小公馆楼上还有一间书房,可以收拾出来给他住。

  关洬抬头看他,有些意外。

  “客房挨着元纵的房间。”承倬甫有些头疼的样子,“他现在正是狗都嫌的年纪,别打扰你养病。”

  “哦。”关洬不动声色地把身子支起来一点,自己坐直,“住书房啊?”

  承倬甫垂着眼看他,有点儿回过味儿来他是什么意思了,压低声音说:“关教授要是嫌书房怠慢,就只能去我房间将就了。”

  关洬斜他一眼:“你就不打扰我养病?”

  承倬甫笑了,重新揽住他肩膀,咬着他的耳朵用气音呵他:“我伺候你养病!”

  关洬轻轻地挣了一下,但是没挣开他的手,就不管了。原本只是靠着肩膀借个力,现在变成了整个人都窝进他怀里。前面司机目不斜视地看路,一点没往后视镜看。承倬甫正经起来,又道:“我早就想把你摁在身边,好好看着你吃饭……你这病都是不好好吃饭弄出来的。”

  关洬有点想问问他江宁监狱的饭要怎么“好好吃”,但是想了想又有点心虚,只好拖长了声音应付他:“好……”

  “三餐都要吃,”承倬甫还在说,“再不许一边看书一边吃饭了。”

  关洬已经不再搭理他,干脆闭了眼睛,但是唇角轻轻地扬了起来。这个事情就像他管承倬甫抽烟一样,是从还在北大那会儿就开始的一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但是抽烟有害身体是真的,一边吃饭一边看书怎么就对胃不好了呢?关洬不信承倬甫那些个歪理。

  然后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仰起头看着承倬甫。承倬甫被他吓了一跳:“怎么了?”

  “烟戒啦?”关洬在他领口上闻了一下,突然想起来,好像是很长时间没有在他身上闻到烟味了。

  承倬甫摁着他:“早戒了。”

  关洬惊奇地看着他,没忍住一丝笑意:“好像不认识你了。”

  虽然这两年承倬甫每半个月就会来看他,但都只能在固定的时间来,谈完了就得走,他好像从来没有感觉到承倬甫变了很多——他们的感情自然是变化了的,以前怎么都想不通,吵不完的那些事,说把人逼到死生不复相见也是真的能逼到那份上,但既然放不下,舍不掉,原来也不是不能彼此退一步。连他庭审自辩,承倬甫都没再说过他一句难听话——但不是这种变化,消失的烟味,眼角的细纹,变宽的肩膀。看得见,摸得着。

  承倬甫:“这就叫,倾盖如故,白首如新。”

  这两个词不是这么用的,但是关洬决定不指出来,反而用手指拨弄承倬甫的头发。乱世纷纷,他却满头乌发,仍如年少时光,可见这官做得是真不操心。关洬笑话他:“还没白首呢,哪来的白首如新?”

  “会白首的。”承倬甫抓住他的手,扣进了自己手心。